文｜万维钢
未来学家雷·库兹韦尔在2024年6月25日刚刚出版了新书《奇点更近》。你可能知道，库兹韦尔在2005年出了本书叫《奇点临近》，引发了轰动。可以说，此后将近20年，人们一提到未来会怎样，就会提到他那本书。
当时库兹韦尔提出，AI将会在2029年通过图灵测试，我们将会在2045年迎来奇点。人们一度认为，他说的太乐观了，甚至过于离奇——但是最近的AI突破可能比他想的还要更乐观。图灵测试已经没什么意义了，现在任何一个主流大模型都比大部分人聪明，我们更关心的是AGI，也就是比所有人都聪明的通用人工智能什么时候能实现。时间点很可能早于2029年。
所以，库兹韦尔的预测还是靠谱的。在这本新书中，他坚持了自己的预测，而且更坚定了。我们今天距离2045只剩下21年，奇点更近。
书中一个最好的消息是：如果你能健康地再活15年左右，坚持到21世纪30年代末，那么根据库兹韦尔的预测，到时候长寿科技会取得决定性的突破，你将会继续健康地活很多很多年。你会见证2045年的奇点时刻，享受我们现在难以想象的美好生活。
《奇点更近》 [美]库兹韦尔著，卢义 译 中国财政经济出版 ，2024年9月
先说一下奇点的逻辑在哪里。
Singularity这个词的中文，有人念奇（ji）点有人念奇（qi）点，我们根据汪诘老师的考证，念奇（qi）点。简单说，“奇点”就是出现了数学公式中分母为0的情形，结果就是无穷大。我们经常说“指数增长”，但数学上的奇点是比指数更厉害的爆炸，是宇宙大爆炸那种“不讲理”的增长。
机器智能、人类智力交叉点即奇点，奇点之后将出现超人类
为什么能那么厉害呢？库兹韦尔认为，到时候人脑会和AI融合，让我们的思维速度增强几百万倍，从而实现超级突破。这个前景咱们暂且不论，先说路线。假设你要运行一个公司，你得知道你们公司的钱从哪里来；你要给世界指明方向，你得知道发展的根本动力是什么。你不能说我们大家只要一起努力就能实现经济增长。
库兹韦尔的招牌学说叫做“加速回报定律”。
这是一个正反馈过程，意思是前进路上的每一步回报，都会让下一步前进变得更容易，从而让下一次回报变得更大、更快出现，于是在下一步的前进又变得更加容易……这样的增长绝对不是线性的，而是指数级的。
本书中的图0-1展示了从20世纪30年代到现在，一美元所能购买的算力的增长趋势。注意，纵坐标代表每上升一个小格子就增强10倍……这是典型的指数增长。这可不只是摩尔定律。摩尔定律说的是晶体管数目，而这张图中的趋势早在晶体管发明之前就已经存在。我们可以预计，将来哪怕晶体管技术到头了，还会有别的技术出来让趋势延续下去。
这是因为算力能自己帮助自己：有了更好的算力就有了更好的学习和开发工具，下一代人就学得更快，就可以用这些工具开发更强的算力——每一代的结果都是下一代的种子。这就是算力技术的特殊之处：任何创新都需要智能，而算力，它本身就是智能。这是个智能创造智能的正反馈循环。
按人均GDP计算，工业革命之前的世界是没有经济增长的。世间一切经济增长都是智能的增长，而算力的增长就是最快、最强劲、最根本的智能增长。所以，算力增长是其他一切增长的基础。算力的指数增长，就是20世纪以来整个世界的希望，是走向奇点的根本动力。算力是第一生产力。
其他领域往往没有这么好的正反馈机制。比如，交通技术在过去几百年间也有巨大的进步：1620年，五月花号帆船从英国到美国总共航行了66天，而同样的距离：
1775年，美国独立战争时，因为航海技术进步，只需要航行40天；1838年，蒸汽轮船出现后只要15天；1900年，更好的蒸汽轮船只要5天零15小时；1939年，泛美航空公司的飞艇只用了36小时完成首航；1958年，第一架喷气式飞机只要10.5小时；1976年，协和式超音速飞机把横跨大西洋的时间缩短到3.5小时；……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此后50年人类并没有继续发明更快的民用航空设备。2003年协和式飞机退役之后，一直到今天，从伦敦飞纽约都需要7.5小时以上，而且没有任何改善的迹象。
这是因为航空业缺少算力那种正反馈回路：你不可能用这一代发动机帮着设计下一代更快的发动机。
要想让一个领域快速增长，最好的办法是让它跟信息技术结合起来，脱实向虚，搭上算力增长的快车，或者多少跟信息有点关系也行。比如，印刷术普及之后，信息变得便宜了，于是人们受教育的机会就增多了，学校就会培养出更多的人才，这些人才会进一步让知识更普及，这里也有正反馈效应，只是没有那么快。
所有技术都可以加入加速回报定律的循环之中。我们可以用信息技术帮助设计和发展家用电器，比如洗衣机，而洗衣机最大的作用是解放女性：从此之后，妈妈们不用每天花那么多时间做家务，她们可以辅导孩子读书，还可以自己出去工作，自己去学习……而这又进一步增强了人类的智能。
人的体能、奔跑速度、耐力等的指标都有个很低的上限，唯独智能似乎可以无限增长。所以，我们还是那句话，算力就是王道。
加速回报定律是当今世界唯一最重要的主题，其余都是细枝末节。加入这个大循环，你就是站在了历史正确的一侧，你就可以“顺之者昌”。
其实变革早就发生了，但人的认识会有一定的滞后性。就拿中国来说，100年前，20世纪20年代，工业使得美国改天换地了，可我们这边却几乎不理解工业是怎么创造财富的。20世纪70年代，电子技术正在改变社会结构，我们却还停留在对重工业的迷信上。时至今日，信息技术明显最能创造财富，我们中还有些人却认为利润已经越来越薄的制造业是国家经济的命脉，是强国之基……
我不是说制造业会消亡，而是说制造业正在跟算力结合，在机器人和3D打印技术的改造下成为一个二级经济部门。
当然，我们现在还没到奇点，变化还比较缓慢，所以有些趋势不容易看出来。比如，2018年，有人从26个国家抽取了三万多人，做了一项问卷调查：请问，你认为在过去20年间全世界范围内的贫困人口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如果是减少的话，减少了多大比例？各国人给的答案是下面这样。
除了亚洲部分国家，其他国家大多数人都认为世界贫困人口数量增加了。即使是认为增加的这部分人，大多也只不过估计贫困人口减少了25%……而事实是贫困人口减少了50%。
20年间贫困人口减少50%，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但是总共只有2%的人猜到了这个正确答案。
这可能是因为好事儿总是传播得比坏事慢。比如，从2016到2019年，全世界的极端贫困人口，也就是每天生活费不到2.15美元的人，从7.87亿下降到6.97亿，相当于每年下降4%，每天下降0.011%。这个事儿在任何一天都不会成为新闻，但是这个事儿很大。
我们容易看到坏消息，因为坏消息总是更紧急。我们喜欢怀念过去，因为过去的事已经解决了，现在的麻烦还不知道怎么解决。这几个因素加起来，我们就容易低估当下的发展。
库兹韦尔列举了一系列数据，证明不管是教育水平、犯罪率、使用冲水式厕所的比例、电器的普及率、计算机资源的普及率等，全世界范围内的这些指标都在迅速地变好。
库兹韦尔列举了几个领域的加速增长情况，像垂直农业、3D打印等，这里我想重点强调两个领域。一个是光伏发电。过去50年间，光伏发电的成本呈现指数级下降，详情请参见正文图4–28。这是因为它搭上了算力的快车。人们正在使用超级计算机和AI来研发新的光伏材料，比如纳米技术、量子点、石墨烯等。
估计到2041年，可再生能源应该可以完全满足全球电力需求。而其中光伏的前景好于风能，这是因为单个风能发电装置的效率已经很高了，达到50%，接近59%的理论极限。而太阳能吸收的理论极限是86%，我们现在才达到大约20%，潜力巨大。我们只要把太阳照射到地球上的光用上一万分之一，就足够了。
当然，晚上没太阳，所以你还需要储能。而好消息是，储能也跟算力联系在一起了。储能涉及的材料科学用上了AI设计，储能设备的制造用上了机器人，所以，储能也将迎来可持续的指数增长。
另一个领域是健康。正文中图4–15说的是美国的人均预期寿命的增长趋势。这张图让人很无奈，因为进入21世纪以后，人的寿命增长幅度是很小的，现在还不到80岁就已经见顶了。那你说啥时候才能突破120岁呢？
现在真正的难点都是一些中年以后才容易发作的慢性病和老年病，像癌症、动脉粥样硬化、糖尿病和阿尔茨海默病。这些病基本可以说是人体的“设计缺陷”导致的：演化很重视你年轻时的健康，等老了既不生育也不用照顾小孩，演化就不在乎了。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医学研究的重点就是这些慢性病和老年病，也取得了不少成果，但是对寿命的影响很小。但库兹韦尔认为，我们即将迎来突破，关键还是跟算力结合。
基因测序的费用只有过去的几万分之一，现在100美元就能做。AI找药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功。有了这两个东西，未来给每个人量身定制药物就会变得容易。再进一步，21世纪20年代末可能会出现一种叫作“生物模拟器”（biological simulators）的东西：它能模拟整个人体，有什么新药直接拿它试验就行，几个小时出结果，而不用像现在这样搞个临床试验得好几年。
还有个技术叫“诱导性多能干细胞”（induced pluripotent stem cells，iPSC）。你可以用这个东西生成人体中的各种细胞，乃至于生成组织和器官。2023年，这个技术已经被用来修补心脏了，未来也许它可以直接给你生成一个器官！到那时，治病岂不是跟修车一样？哪个部件坏了或者老化了就换一个，完全用自身基因生成，绝无排异反应，更没有任何道德问题。
然后到21世纪30年代，纳米机器人就出来了。这种东西是如此之小，可以在细胞层面直接操控人体，等于给你新增一套免疫系统。像动脉粥样硬化这样的问题，只要吃个胶囊或者打一针，里面有无数个纳米机器人，可以直接去帮你修复。到那时候，疾病和衰老是不是就算解决了呢？
这一切所需要的算力是我们目前难以达到的。但我们现在的算力水平也是以前的人不敢指望的。只要算力还在增长，一切就都有可能。
雷·库兹韦尔的《奇点更近》这本书中最独特的设想，是通过脑机接口，让人脑和AI融合在一起。
希腊神话中有个女神叫卡珊德拉，她是特洛伊的公主、阿波罗的祭司，擅长对未来进行预言。可是她又受到某种诅咒，没有人相信她的预言。卡珊德拉的预言往往跟灾难有关。库兹韦尔在书的结尾跟卡珊德拉有一番对话，不过这一次是卡珊德拉提问，库兹韦尔预言。这番对话的核心就是人与AI的融合。
卡珊德拉说，如果AI如此强大，它自己就能完成各种工作，那它为什么还要与人类大脑连接呢？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人难道不是一个累赘吗？我们为什么不坐等AI把事情办好，然后向我们汇报呢？
库兹韦尔的回答是，这纯粹是因为人类自身的需要。我们需要人生的目的和意义，为此我们必须参与工作，可是我们的大脑又跟不上AI的节奏，所以我们必须跟AI融合。
一开始，我不太喜欢库兹韦尔这个建议，因为我认为哪怕不搞人机融合，人也有意义；哪怕AI再强，人也有人的用处。人的作用主要在两个方面。一个是输出主动性。就是你的人生经历、你所在文化的历史、你的基因，所有的一切微妙元素共同决定了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因为涉及的因素实在太多也太细微，其中很多早已无法数字化，所以AI永远都没办法预测你的喜好。而且因为AI自身没有历史也没有人生经历，所以它们没有自己的人生意义，所以它们应该服从我们的人生意义和我们的价值观。因为我们是历史演化的产物而AI可以随便复制，所以我们比AI更宝贵。另一个是拍板做决定。哪怕AI能力再强，鉴于最后承担决策后果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们，它们也只能建议，最终的决策权必须在我们手上。
库兹韦尔没讲这两个意义，他只是说如果人不参与工作，会感到很难受。我对工作不工作倒不是很担心。但是上周末我去看了电影《异形：夺命舰》，其中有很多人和“人造人”（artificial person）互动的剧情——我越看，就越觉得很多决策直接交给AI似乎更好……人反应太慢，而且有时候不是很理性——但是女主角大多数时候原则性强而且经常能获得灵感，智商绝对高于AI。
不管你怎么做思想实验，把人的价值观和灵感与AI的算力、判断力及执行力结合起来总是好的。尤其在危急或者多变的时刻，人必须做出实时的决策，等AI用语音汇报都来不及，还是用脑机接口直接心灵感应最方便。
所以，未来的局面会比科幻电影更激进，只是场面上可能没有那么多戏剧冲突：到时候根本分不清谁是人、谁是AI。
库兹韦尔的建议是把云端的AI算力作为大脑新皮质的扩展。这样，我们在自身大脑的新皮质之外，又通过AI增加了更多、更快的新皮质，从而大幅提升思维能力，也许可以提高数百万倍。
我们知道，新皮质跟大脑最近的几次进化突破都有关系，代表最高的智能。我们能模拟，能有心智理论，能理解抽象概念，能通过语言和他人交流，能建立共同的想象，都是因为新皮质。我们跟黑猩猩的大脑结构几乎完全一样，只是新皮质比它们多，就能随意使用它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概念，那如果我们自己的新皮质再扩大百倍千倍，又是一种什么境界呢？
而且让大脑直接接入AI，能突破输入、输出的瓶颈问题。你想过没有，人类大脑的能力很可能受到了输入、输出方法的限制。你有一个想法要表达出来，现在要么是通过语言，要么是通过动作，这两个方式都比较慢，而且往往不精确。有时候你心里有，但是你表达不出来，找不着合适的词，或者没有那个技能。
比如，明朝著名文化人王世贞是个书画鉴赏家，传说他就是《金瓶梅》的作者。他非常懂，也很喜欢谈论书法，但是自己写不好，所以他有句话叫“吾腕有鬼，吾眼有神”——我的审美力是神级的，但是我的手没练好，表达不出来。
如果放到现在，王世贞可能适合用AI作画。那何必非得用语言表达呢？何必非得先把你的意思翻译成一个具体的动作或者笔画，再交给外界处理呢？如果你的大脑直接跟AI连接，只要心意一动，设计图上若干个元素立即变化，那是什么境界？你出图可能不比AI慢多少，而且完全合心合意。
更好的是，大脑与AI融合之后，也许我们能感知到各种新的、之前没有的感觉。
爱德华·威尔逊在《创造的本源》一书中表达过这个意思：人类的文艺受自身输入、输出能力的限制太大了。很多动物拥有的视觉、听觉、嗅觉范围我们都没有达到，如果有一种技术能把动物的那些体验直接传递给人的大脑，那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库兹韦尔也设想，与AI融合之后，我们将可以欣赏更为复杂无序的事物、非语言的想法和难以名状的美感。那时的文化艺术该有何等的发展？
再比如，现在AI的思考过程对人类来说是一个黑盒子，那如果我们与AI融合，也许就能直接感知它们的情绪和直觉：这个化学分子式给你一种什么感觉？那个磁场位形为什么让你紧张呢？我们到时候也许能理解和欣赏一些现在无法想象的高难度抽象概念……
但我们必须先解决脑机接口的一些技术问题。马斯克的Neuralink公司搞脑机接口，终极目标就是让人和AI融合。路线很清楚，但是有好几个难点，比如，信号翻译问题。我们现在对外交流主要通过语言，而语言表达不是天然的，是后天在各个文化系统约定俗成的表达中习得的，需要每个孩子从小学习。对大脑来说，这意味着不同的人的大脑活动表达的意思是不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这几个脑区的活动代表哪个意思呢？从神经活动到语义的映射并不是直截了当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情况，而且考虑到大脑的可塑性，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环境或者情境下，大脑活动和语义之间的对应关系也可能发生变化。你怎么才能一看大脑就知道它想说啥呢？
现在的办法是机器学习。给每个人弄一套数据集，训练一个单独的AI大脑翻译界面。Facebook赞助的一项研究在2020年取得了效果，研究方式是，给人戴个头盔，让人默念一些口语句子，通过机器学习把捕捉到的电信号和句子里的单词做一一对应。
这个研究达到了一定的准确度。也就是说，你只要想，计算机就可以通过头盔知道你想的是哪个词。不过，Facebook在2021年停止了这个项目。之所以停止，也许是因为这种非侵入式的脑机接口的分辨率太低，前景有限。
从大脑外面测量大脑活动，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用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这里扫描的是大脑各处的血液流量。哪个脑区血液流量有变化，哪个脑区就在搞活动。这种成像的位置比较精确，但是时间有延迟。关键是我们思考靠的是神经元之间互相发射电信号，而血液流量变化都是在电信号之后发生的，中间有少则几百毫秒、多则几秒的延迟。这就使得你难以精确把握哪个流量对应的是哪个想法。另一个办法是戴头盔测量脑电波。这回是直接测电信号，没有时间延迟，但是因为中间隔着头骨，你很难精确测定一个信号是从大脑中哪个位置传出来的。脑电波信号的空间分辨率很低，几个立方厘米的区域中有无数个神经元，你无法描写精细的想法。
更何况这些还都只是输出。如果再考虑到从AI到大脑的信息输入，非侵入方法就更没戏了。
要想实时、精确读取大脑信息，乃至于给大脑输入信息，就必须突破头骨，直接跟大脑接触。这就是“植入式脑机接口”（implanted brain-computer interface, BCI）。
2024年1月，马斯克的Neuralink在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的允许下，把一个芯片植入了一个人的大脑。这个装置有1024个电极，接入大脑的运动皮层，能处理神经元信号。所有信号被传递到植入的芯片之中，这个芯片做些处理，再通过无线网络传输到外边的计算机上。为了确保手术顺利，Neuralink甚至专门开发了一个手术机器人。实验取得了成功。受试者现在可以用大脑直接控制鼠标，可以在手机上打字。
这只是第一步，只考虑动作意念的输出。如果要考虑所有的大脑信号，未来的脑机接口需要在整个新皮质中布满电极——如果用这种接线方式，那个手术可就太大了。
库兹韦尔认为，唯一的办法是等到21世纪30年代，纳米机器人成熟之后，以血液注射的方式让纳米机器人遍布大脑，不但能接收而且能对大脑传递信号。到时候人们不需要做手术就可以接上云端的扩展大脑。
在库兹韦尔和卡珊德拉的对话中，卡珊德拉还给了一个预言，那就是政府监管。卡珊德拉说，因为脑机接口的操作必须往大脑中植入异物，不管你说的多安全，政府也不太可能大力支持。所以，她认为人与AI的融合将会因为监管法规而被推迟10年。
这个猜测很有道理。现在政府批准做脑机接口实验的受试者都是瘫痪病人，他们因为脊髓损伤，或者患有渐冻症，大脑的动作指令不能传递到四肢。对这些患者来说，接入脑机接口的潜在好处大于风险。而对健康的人来说，那是一点点风险都必须非常慎重才行。
我的看法是，前面还有太多不确定性。如果脑机接口只是可以让人用意念移动光标或者机械四肢，那对健康人来说没什么价值。而脑机接口到底能不能实现比语言和动作、比人的五感更快、更准确的输入与输出，现在还没有实验证据。
但是很明显，人脑要升级，就非得走这条路。
这一轮AI兴起之后，“数字分身”成了一个热门项目。你给一张照片加一段录音，AI就能生成你说话的任何视频；如果能提供更多素材，比如你的几百篇文章和发言稿，就有人可以训练出一个能代表你说话的数字分身。库兹韦尔在《奇点更近》中说，他给已经去世的父亲做了一个数字分身，所以经常可以跟父亲对话。这一切都还非常初步，真实感可能还没有那么强，我们并没有十分认真对待。而在奇点时刻，分身将会是一个社会问题。到时候分身就不是数字的了，分身将是实体的，借用电影《异形》的说法，他们应该被称为“人造人”。
结合库兹韦尔的预测，我们可以想想要怎么对待这些人造人。
库兹韦尔描绘的路线图是这样：
21世纪20年代末，也就是在五六年之内，AI将可以使用你所有的照片、视频、文字聊天记录，健身、浏览和购买记录，也许再加上别人对你的评论，给你创造一个栩栩如生的虚拟数字分身。TA可以代表你去做很多事情，比如替你在一部电影或者游戏里出镜。
21世纪30年代末，人造人将会实现，你可以有一个真人分身。因为纳米生物技术，TA的身体可以是碳基的，也许是直接用你的基因制作身体。
21世纪40年代初，纳米机器人将可以进入人的大脑，抓取所有的记忆和个性数据，那么1:1地真实复刻一个你将可以实现。
身体对人的意识是有影响的，比如，心跳和肠道都会影响思维与感知，所以身体的复刻还是很重要的。有的哲学家建议应该复刻大脑神经元的所有连接，甚至在每一个细胞层面进行复刻，有人甚至认为必须考虑量子层面才行。但是请注意，物理学根本不允许量子层面的精确复刻，那会违反不确定性原理……
不过在库兹韦尔看来，既然大脑只是一个信息处理装置，而且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大脑受到量子效应影响，我们不用复刻得那么精细。也许一个内部使用简化材质、外表使用真实皮肤的机器人就够了。
设想一下，这样的机器人大规模出现的时候，劳动力问题肯定是解决了，没人还会抱怨社会老龄化。但库兹韦尔关心的是，如果很多人都有这么一个分身，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这些分身呢？
TA们也有充分的人权和公民权利吗？你犯下的罪责、你欠别人的债，你的分身有义务帮你承担吗？你的财产应该分给TA吗？假设你的丈夫或者妻子去世了，别人给TA做了一个分身，你有义务跟分身结婚吗？
到时候，怎么办也许取决于人们相信分身有多真实。但是有三个基本问题，我们可以先思考一下。
第一，分身做得再好，也不可能百分之百代表你。神经元都是电信号，很多东西难以数字化，就算用纳米机器人全面扫描大脑，其中也一定有测量误差。就算没有误差，真的1:1复刻，这个分身自从“出生”那一刻起，也就跟你不一样了，因为你们俩此后的经历不可能一样。
第二，按理说，分身不会让你真正永生。如果我感到自己现在的身体整体都不行了，别人给我弄了个全新的身体，我能像换衣服一样迁移到新身体上去，从而实现永生吗？不能。因为这里没有代表生命本质的“灵魂”可以迁移，这只是把一个软件从一台电脑复制到另一台电脑而已。对原来电脑上的那个软件来说，身体还是这个身体，自己还是这个自己，只是多了一个复制品。
第三，人的意识不是什么神奇的超自然现象，它只是复杂计算涌现的结果。有智能不等于有意识，但如果AI足够智能，它可以表现得很有意识，又或者假装有意识。而哲学家推测，到时候我们将没有任何科学方法能判断眼前的人造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意识。
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肯定的。最大的麻烦就在于人造人可以有意识。因为如果你相信人造人有意识，TA能感受到痛苦，那么你就应该尊重TA的人权。那你可能会说，真人就是真人，人造人就是人造人，这两种人的生长过程完全不同，所以我们应该立法规定只有真人才享有人权，这有什么难的呢？难处在于，这种区别对待的逻辑说不通。真人和人造人并没有本质区别。
你可能听说过一个古希腊典故叫“忒修斯之船”，差不多是下面这个意思：假设有一天你的胳膊受了重伤，没有治疗价值，干脆换了个新胳膊，跟原版的尺寸一样，但是更健壮，你很满意。请问，换了新胳膊的你还是你吗？当然是。过了一段时间，你觉得现在市面上这些新部件真挺好，就把另一条胳膊和腿也都换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你把躯干、把整个身体都换了，只保留头部没动，那请问现在的你还是你吗？应该还是的，毕竟大脑才是关键。
当然，直接换头肯定不行。但如果我们把你的脑组织稍微更换一小部分，比如每年换个5%，你觉得行不行呢？这可以杜绝一切神经退行性疾病，能确保你不得阿尔茨海默病。你表示可以。可这就意味着，20年之后，你的大脑也被全换了。那现在这个人还是你吗？你和人造人到底有什么区别？你知道更可怕的是什么吗，是我们其实已经在换了。
我们身体中绝大部分细胞都是定期更换的。皮肤细胞每二到四个星期就完全更换一次。血液中的红细胞寿命只有120天，到期就换。白细胞的寿命只有几个小时到几天，血小板的寿命则是7到10天。胃肠道的表皮细胞每二到九天更新一次。肝脏细胞的寿命相对较长，大约每300到500天更新一次。可能你以为骨骼是永久的，但其实骨骼组织也在更新，只是比较慢而已：大约每10年，人体的骨骼组织就会几乎完全更新一遍。心脏是非常长期的，因为心肌细胞的更新速度非常慢，每年大约只替换1%，如果你活得足够长，你的心脏也等于是被换过。
肌肉细胞一般不分裂，但其中的蛋白质和其他组成部分会不断被合成和分解，所以肌肉组织在分子水平上有部分的更新。
大脑中的神经元一旦长成就不再分裂了，也不会被替代。但是神经元的内部结构和功能成分会被频繁更新，比如线粒体、神经微管、突触蛋白、受体等，都会被循环替代。
那你说哪些部分才是真实的你？其实就算是那些几十年未曾离开我们的物质，也不能说就是我们身份的见证。那些物质也只不过是由普通的原子和分子组成的！它们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该换还是可以换。
这样说来，不需要什么奇点技术，今天的你和小时候的你相比，早就已经是个全新的人了。
那到底是什么让你相信你还是你呢？
这让我想起贺知章《回乡偶书》中的一首：
离别家乡岁月多 / 近来人事半消磨 / 惟有门前镜湖水 / 春风不改旧时光
那么多年过去，人和事都变了，那到底还有什么不变的东西，让家乡还是我的家乡呢？也许只有门前的湖水：风一吹，波浪还是旧时的模样，而且不变的只是模样。以前湖里的水分子早就蒸发循环掉了，现在的湖水全是新的。春风不改旧时波，只是水波动的模式没变。或者严格地说，是水的波动延续了过去的信息。“延续”比“不变”更能说明本质。现在的我们不但身体中的原子、分子大多换过，所思所想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但我们是过去的延续，所以我们还是我们。
原子、分子这些物质全都是可替换的，原子、分子的排列模式也是可复制的，那些都不能说明你是你。以我之见，真正让你是你的，是你的自我叙事的延续。把意识上传到另一个分身上不算是让人永生，但是一点一点地替换身体，只要能保持自我意识的连续性，也许可以算是生命的自然延续……
但是在这个图景之下，我们可以想想，当我们很在意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库兹韦尔提出了问题，我想尝试给个答案。
最近徐峥有部新电影叫《逆行人生》，讲外卖员的故事。影片还没上映、刚放出预告片的时候有无数人骂，说你们这些明星拍外卖员的生活是不是要强行宣传正能量，这不是消费他们的苦吗？等到电影上映，人们看过之后反而给了一些好评，认为徐峥其实已经尽力了，影片还是反映了一些社会现实，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觉得这个事儿给了我们一个启示：如果徐峥是AI内核，电影是人造人，我们对这个人造人的要求到底是什么呢？
肯定不只是“像”。徐峥可以演得很像，但是因为观众知道他本来不是，他演得再像也只不过是消费低收入群体而已。他们希望他演出一点“意外感”来。可能外卖员有一些一般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或者至少是主流媒体从未报道过的事情，他把它演出来，让大家能进一步认识外卖员，这样的电影才有意思。
大家想要的不是典型的外卖员故事，而是外卖员故事的意外延续。
你想想，我们对人造人的期待是不是也是如此。比如，现在有人找到有关爱因斯坦的一切信息，做了一个爱因斯坦分身。如果你只是想体验一下跟爱因斯坦聊天，你可能并不在意这只是一个分身。但如果要我们严肃对待这个分身，那我们真正想要了解的是，面对今天这个时代的大问题，爱因斯坦会有什么说法——请注意，这时候我们想要的不只是“像”。
我们真正想要的不是“当年的爱因斯坦会怎么看这个时代”，我们想要的是如果爱因斯坦活在今天，在他本人也被这个时代影响的情况下，他会说些什么。
那个分身恐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当年的爱因斯坦不知道今天的爱因斯坦会说些什么，正如今天的你不知道2045年的你会说些什么。而恰恰因为不知道，到时候说出来才是有意思的。
如果人造人不能随着时间演化，我们要TA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人造人能随着时间演化，TA像不像又有什么意义呢？分身只是一个执念罢了。
你想用AI分身复活一位亲人吗？对我来说，我更想知道如果我爸爸活到今天，他会如何，而不只是回忆生前的他是如何。
（万维钢，曾用笔名“同人于野”，前物理学家，现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