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金庸《天龙八部》里，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细节，是关于大国博弈的。

我把它叫“天龙寺拒绝交易事件”。

这一段书，越读越有意思，觉得金庸简直穿越了，怎么能写这么传神。今天来给大家聊一下。

天龙寺在大理，武功高强，属于江湖中的超级大庙，威震天南。

与此同时，它在小说里还是是段氏皇族的私家佛堂，顶级禅修会所。

忽然有一天，吐蕃国师鸠摩智找来了，提出一项秘密交易：

用全套的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和破法，交换天龙寺的镇寺之宝——六脉神剑。

你还别说，这个交易方案，听上去还真香：

第一、鸠摩智承诺，六脉神剑自己一眼都不看，第一时间密封烧化给朋友，骗人是小狗。你们不用担心绝技外泄。

第二、天龙寺可以留副本，不用担心绝技失传。

第三、你们得到了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和破解方法，这是天大的实惠。

二

这个方案，对天龙寺是巨大的诱惑。

仿佛自家什么损失也没有，反而白捡了少林全套家底。从此之后，天龙寺就有希望压倒少林寺，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金庸写到，看完鸠摩智的ppt，当时天龙寺整个领导班子都“不禁怦然心动”。

连方丈本因大师都动心了，给最高领导枯荣大师打报告，说鸠摩智好人啊，很有诚意。意思是您签字吧，咱们赚大了。

没想到，枯荣大师一口否决，无比坚定，毫不犹疑。

不但否决，还给本因方丈一顿劈头盖脸，大意是：

你练武功，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自己的一阳指练到第几品了？

如果让你再活一百年，能练到第一品么？

平时看烂剧多了的不妨去翻翻原著，欣赏这段一流的好台词洗洗眼睛。

枯荣大师这顿好骂，斥破了人心中的贪欲：自己武功都练不好，再活一百年都练不好，还贪图少林寺的武功？

好比说，从前一部片就当宝，后来一百部不够看；从前看片认真看，后来看片老快进，像你这样越来越浮躁，怎么当合格老司机？

三

然而，读金庸，还要读得更深一点。

天龙寺果断拒绝交易，连方丈都挨骂了，只是“戒贪”那么简单么。

少林绝技，明明真香，天上掉馅饼，为什么不吃？

枯荣大师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能像个市井商贩一样去经营天龙寺？

就从最明显、也最浅显的道理说起：和少林寺的盟友关系，绝不可被离间。

天龙寺和少林寺，一南一北，是多年盟友。

书上一个简单例证：“四大恶人”窜入大理，少林方丈立刻紧急驰书通知，并派高手千里迢迢前来助拳。

书信送到之日，大理国保定皇帝站着读信，以示对少林的尊重。

这就是充分的声气相通、肝胆相照。二者构建的这个稳定的江湖秩序，符合大理最大的利益，也符合天龙寺的最大利益。

可如今，吐蕃鸠摩智扔过一个诱饵，天龙寺就吞？

一旦吞了，天龙寺从此将一直被吐蕃捏着蛋，受制于人。比如人家随时可以泄漏交易消息，离间少林和天龙。

这势必严重破坏大理和少林的政治互信：你居然暗中窃取盟友的绝技，甚至不但要绝技，还要破法，你意欲何为？

我把你当朋友，你居然想睡我？

更严重的是，这还将向中原乃至全天下释放危险信号：为追求短期利益，天龙寺可以随时背弃盟友，不惜与吐蕃暗通款曲。

失了百年声誉，损了坚定盟友，得一险恶干爹，这笔账赚还是赔，枯荣大师岂会算不清？

四

再往下说，枯荣大师一定还明白一点：

原则问题，不可做交易。

既有执天下牛耳之雄心，就要超越短期利益，不可当见风使舵小本生意人。

六脉神剑，以一阳指为根基，这是大理段氏的执政合法性。

任何试图窃取六脉神剑的外来者，本质上都在触碰大理国本。

你还能赌鸠摩智真不看么？交易一做，意味着向吐蕃开放了段氏统治的基因图谱。

它的危害，从技术层面上说，等于是让敌人掌握了段氏武学的关键参数，就可以针对性克制。

从政治层面上说，这是极其严重的自我矮化，等于是从谢烟客降格成谢若林了。

六脉神剑卖了，日后“一阳指”能不能卖？天龙寺高僧名额能不能卖？禅房、经阁、斋堂能不能卖？枯荣大师开光的木鱼佛珠手串能不能卖？

在什么情况下，才可能转让、开源根本道法？简单的两点：一、根本利益上的高度一致；二、价值观上的深度契合。

《笑傲江湖》里，少林寺的《易筋经》“只传有缘”。这个“有缘”，就必须是利益和价值观的深度契合。所只传了令狐冲。

《射雕》里，一灯大师向坚定的盟友王重阳开源一阳指，但绝不可能卖给裘千仞、欧阳锋。

连有的奢侈品都搞所谓配货，不让你进门就买，天龙寺居然不挑选交易对象？还自我矮化？

五

事实上，这里还触及一个根本问题，也是枯荣大师最要捍卫的：

天龙寺的最核心竞争力到底是什么？

就是对秩序的主导力，以及对价值观的话语权。

这才是最贵重的金蛋，食物链的最上游。

须知秩序的制定者，一定是最大的受益者；价值观的话事人，才是最高利润的收割人。

相比之下，别的都是仨瓜俩枣、鸡零狗碎。

最简单的道理，如果你们学校的大事、大纠纷，都得由你评判，你还用得着挨个宿舍卖手机贴膜？

枯荣大师训斥本因方丈，第一句话就是：本因，我们练武，所为何来？

答案是四个字：弘法伏魔。

“伏魔”就是维护你主导的秩序，“弘法”就是掌握主流价值。

枯荣大师乃明白人，知道什么最要紧。

你看少林，七十二绝技，许多是天下英才跑到少林去开创的。

它把控主流价值，就有强大的凝聚力，可以任天下智力而用之。

大理段氏也一样。一个生动的例子，有个江湖好手“金算盘”崔百泉得罪了姑苏慕容，就躲到大理段氏去了。

他怎么不躲到星宿派去？这就是主流的号召力。

六

烂事儿肯定是有的，比如大理段正淳乱搞。

比如少林“带头大哥”雁门关杀错了人，还曾经和叶二娘这个那个。

但这些烂事，不会动摇它的主导地位，无论对手开多少账号喷都没用。

除非，你自己背叛你的价值观。

能和吐蕃鸠摩智做交易，六脉神剑都能卖，盟友少林都能卖，翌日还有什么不能卖？

那我为什么还要加入你的秩序啊，我宁愿吃少林寺素饼，也不吃你过桥米线。这就是瓦解的开始。

金庸用短短一两千字，写了这么一个非常深刻的道理：

弱小的标志，就是随时可以用核心价值兑换现实利益。而强者不行。

枯荣大师是政治家，有定力，有卓识。

六脉神剑图谱烧了都不卖给你。

越来越佩服金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