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 面 佛
朱 霄
一
颠簸四五个小时才到村庄,后车座上的鸡蛋筐流出了点半透明的汁,慢慢渗入针织坐垫里。来这里的行车很少,几代孩子在村口附近折腾出了个难以避开的坑。陶陶的眼睛眯了一路,在车落坑时被震得一个激灵。他下意识去摸裤缘,已经被蛋液蹭湿了半个指甲盖。前座的葛敦梁加大了油门,车子一阵轰鸣,轮子空转了两下,费劲地驶出来。
那鸡蛋少说有百来个,捉不出破碎的那枚。眼下马上要到太姥家里,来不及收拾,只能草草地擦一下。陶陶鼓起眼睛,边擦边气道,这可不关他的事。葛敦梁自打上路就没说过话,这会儿在后视镜上瞟了儿子一眼,说也没想着问责。路上没喝几次水,他声音哑得厉害,咽唾沫去润,但也徒劳。外面事物渐多,陶陶没心思理他了,趴在车窗跟前往外瞅。进村有一阵,路窄得多,车也行得慢。开了两年的奇瑞碾过地上的土块,声音听得人牙酸。正是寒假,村里的小孩多起来。呼啦一群跑过去,估摸也是刚回乡。陶陶头探得太过,不小心撞了车顶扶手,痛得半天不吭声。
下了车,还没进门就被人招呼住。隔壁的钱老太爷手里拎着串腊肠过来,打算送给葛太姥尝尝。葛敦梁露出了些笑容,先请钱老太爷进了门,方才回去抬那后车座上的筐子。屋里静得很,太姥惯坐的躺椅是空的,大概是出了门去替人办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陶陶跟在葛敦梁身后,乖觉地帮忙扶着,其实也有点怕自己单独和那老太爷待着。太姥不在的大部分时候,布置成祠堂的主屋都很有些阴恻恻的。不打招呼就来的人也不算少,遇上空屋子,就自行坐一阵子,放上些供品,作几个揖便悄悄走了。
葛太姥是这村里的地仙。
往常的人来祈福,若是大事,便要在供台上搁上红封,请葛太姥帮忙禳上一轮。而若事情尚小,则放了供品即可,等着过些天再来还愿。有些人病得起不来床,或是见不得风,她就会出门,亲自去给人家打醮。村庄人敬重她,她好似也愈来愈灵验。四五十岁的时候,葛太姥已经攒下了足够过完这辈子的家底,他人也从不在背后嚼舌根子。现下已逾古稀之年,身子硬朗得很。有人遇上什么跨不过去的坎,求个心安,她也来者不拒。给病人做罢祈福的活儿,葛太姥还会叮嘱人去医院,要是有些基业的人来许来年顺利的愿,她就收了红封,讲些吉利话。几十年来始终如此,甚至有远处村庄的人慕名过来求护身符。
堂屋待客,但布置得简单。高木桌铺着暗红色的桌布,上面没有供神像,只是放了两个莲花样式的烛台,几个盛着坚果的蓝白瓷盘,前面还贴了对联。这对联年年都会新贴一副,用的是繁体字,陶陶从来没有顺利念下来过,但不碍着葛敦梁每次寻人去写。供品没有讲究,要是提了箱牛奶什么的,也可以放在地上。桌侧面有几把不成套的椅子,还有那躺椅,得闲的时候,葛太姥就坐在那里,偶尔搬出去晒晒太阳。
钱老太爷的女儿前些日子刚离婚,葛敦梁有所耳闻。他同寻常般坐了一阵子,只是多问了几句陶陶的学业,就告辞离开。陶陶不等父亲催促,自觉去收拾那供台上落出盘的瓜子。虽说这家里只住着太姥,器具却一应擦得光亮。烛台附近的桌布沾上了大块粉白的烛泪,陶陶就从侧屋找了水果刀来,慢慢往下刮,这样捋得干净。太姥一向待他很好,也从不拿出什么地仙的架子,如今年纪愈大,生活上也会有多方不便。他虽刚过十四,但寻常的道理都明白。葛敦梁这个寒假把他送过来,就是为了叫他陪陪太姥。何况,这儿的人进了门就生出敬意,算是个安静读书的好地方。
大寒刚过,隔了几里路的村匆忙请了地仙过去,到入夜才给送回来。好像原本是打算元旦祈禳的,但忽然出了点事故,拖延了一阵子,但这下倒显得祈禳更重要了。这家子的年轻人不怎么相信,但还是应了老人话,请葛太姥过去逛了一圈。她在对方态度上瞧出些端倪,也不说什么,爽快地给人安了心。
葛敦梁提前打开了门口屋檐上挂着的灯,太姥回来就能看到家里有人还醒着。她夜里进门喝上热水是少有的事,除非养子偶尔回来,或是有急事的人提了暖壶叫她喝罢便走。葛敦梁孝顺,但总得顾着自己家里头的事,大多数时候还有工作绊住脚。葛太姥一向不求他经常来村里,每次来了也催着回去。人都说她不陷儿孙的障业,为了给自己的造化添福。但她其实只是不愿意孩子在自己身上花太多精神,扰乱各自的生活反倒不体面。像是这晚,儿子烧上热水,葛太姥喝得也并不如何熨帖,心下盘算着他开了四五个小时的车,不如早些去睡,下次不必专等着她回来。
葛敦梁是方脸盘,葛太姥却是吊长的窄尖脸。年轻时生着一双大眼睛,个子也高。即使算不上很俊,但足够齐整,干活也委实麻利。现在脸上的肉松弛了许多,眼皮子生生垂下来,盖住了小半的眼睛。那嘴角边的皱纹愈发深刻,但精神尚好,腿脚也走得够快,瞧不出她还能活多少时日。年轻人遇见时,有时还会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得过她。葛太姥惯常披着她冬日里的棉袄,半趿拉着鞋,口袋里还塞着把糖。遇上别人家里的小孩,就掏出来分一些出去。她过去不怎么注意,但现在还要分辨着不要装巧克力进去,上次焐得太热,黏糊了一手,反叫人难堪。
时间太晚,陶陶已经睡下了。葛太姥进来瞧他,把剩下的糖放在了床头,悄悄又出去。陶陶侧躺着,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伸手去摸那糖,拆了个放嘴里。嘴里觉出甜味,心里也高兴起来。
二
去年的时候,葛太姥进城体检,回来拎了两大瓶葡萄糖酸钙,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她很少离开这一带村庄,但并不抗拒短暂的出走。几十年见惯了村人来来往往,识人的本事上了几个台阶。有年轻的男孩追着外省的女孩跑出去,大多都过两年就回来,也有而立之年的人离开村庄,去城里寻求更多机遇。葛太姥心里把着一杆秤,目送着他们离开又回来。无论如何,这里的人都愈来愈少,挫折难能留住年轻人,土地更不能。
她太老了,熟悉的人也不多。白露那天,魏家的媳妇专程来送米酒。葛太姥记得这个后辈,便留她同喝,两个人坐着拉了会儿家常。老人话少,魏家的媳妇却寻到话头絮叨了很多。左右是讲不听话的孩子,埋怨婆婆麻烦事接连不断,在他人眼里都属寻常。这种啰唆难有人听,女人说足了瘾,待够了一下午才走,留葛太姥自己收拾残局。她确实不服老,但耐不住手劲松,失手落了只杯子在地上。葛太姥看地上碎的纹样好看,心里发闷,收好没丢。过了两个月,就听闻那媳妇回城出了车祸,送到医院时人已经断气。按照惯例,葬礼上要请地仙,葛太姥主动添了白彩,把那碎杯子交给了这家里的男人。走时,她摸了摸小孩的头,给了把水果糖。没人明白什么意思,但还是妥帖地收好了东西,葬礼上一片惶惶然。
这事让葛太姥对死亡的敬畏只增不减,每次祈禳也更用心。孀居快四十年,除开旁人家的白事,自己身边的这种意外也时有发生。她因而愈发能够理解和接受人的离去,也更明白自己只能旁观,没法共情到那些真切承受事实的人。但又有做地仙的缘故,人们都想在她身上寻到与亡者对话的口子,葛太姥一时之间竟成了受人倾诉最多的对象。闲时,她就一并应承了,夏天还专门把椅子摆到树下,免得暑意熏人,说不尽兴。
最近这段时间,屋里人气足起来。寒假人回乡祈福不谈,还有陶陶在家里辗转闹腾。葛敦梁留了他在这里,自己待了两天就赶回去上班。临走前,他叮嘱陶陶注意着给家里搭把手,被葛太姥往外赶了两步。她说,孩子就只是孩子,何必教着多干活。葛敦梁拗不过母亲,一步三回头地出去,葛太姥不想让他为难,先关上了大门。但防住这头,却仍没料到枕头下还被塞了信封,连个字条也没留。
厚厚一叠钱,葛敦梁本意是留给她过年用。但两天后就是暴雪,陶陶嚷嚷着冷,就先拿出去给孩子做床新被。各家早些年盘的火炕都已经换了软床,确实耐不得降温。镇上只有一家老板卖新纺棉絮,葛太姥仔细翻看了两面,捉出几处粘了脏物的地方,整体还算满意。她在自己的铺上觉不出什么冷暖来,屋里几十年来都是一般温度。没人来的时候,葛太姥连炉子也不愿意烧。她总觉得什么都暖不过太阳,又疑心这两年太阳好像出来得少。有时候,她一个人伴着火烛坐着,寸寸阴冷就漫进骨头,等待下一个祈福人的到来。
前夜又落了雪,外面雾蒙蒙的。到了中午,地上也只走出来一条窄窄的雪道,踩得灰黑一片。有远远的脚步声过来,陶陶奔到大门处侧身去听。门刚被叩响,他就把人迎进来,像是完成了什么功业,喜滋滋地通报葛太姥。
来人是个小伙,精神挺好,偏生得一双靠上的小眼睛,破坏了面中的平衡。他穿一身全黑的羽绒服,大概是走得热,领子敞开了些,旁人能瞧出里头只穿了件薄薄的T恤,反倒揣不透温度。快到年关,葛太姥正在炸“蜜粿”,听见声匆匆关了炉灶,从侧屋出来,在院子中庭撞上。瞧见这人面相,她的动作稍显停顿,随即招呼着一同进了堂屋。
屋里老少皆等着来人进入正题,看着大人不坐,陶陶也没好意思去占凳。年轻人进门口鼻就冒出白气,倒叫屋里云雾升腾起来。他一时被这两双眼睛盯住,面前直对着供桌,心里显然露了怯,面上生生磨蹭着客套两句,才把来意说出口。
“我是替人过来传话,请您到林头村见见人的。”乡音不甚流利,显然是在城市住惯的人。
陶陶露出明显的失望。若是出门,按照规矩,他就不能跟去。但只要在家里,门锁左右拦不住他,反而能得些轶闻。
“是做场‘法事’,要您尽快过去。”来人强调道。室内回温,他冻白的脸看起来有些泛红,有几分羞赧浮上来。
实际上,村里以为葛太姥真能通灵的人只占极小部分,多数人的祈福只是想要给自己留个念想。几十年间,葛太姥来回行走在这些村庄之间,有人信服,自然也有些人专门避着她进村的时候,互不打扰。这样坚定来寻葛太姥做特别“法事”的人,显然是要坏村里不言自明的规矩,也给人引来麻烦。
葛太姥沉了脸,待要撵人。
“家里人说,要找的是葛青葵,葛太姥。”看出苗头,小伙子又急道。
“屋里东西已经备好,这事儿只能拜托您。”
又是一句摸不清意思的话。陶陶好奇地去瞧太姥,却见她没什么反应,身体避让的意思却停了。冬日的门帘厚重,屋里的空气难以流动,闷得叫人喘不过气。桌上的蜡烛本就快要燃尽,这时候闪烁了一下,像是催促人去换。年轻人站着没动,葛太姥忽然卸了劲,转而坐到躺椅上,垂着头,慢慢地搓指缝里沾上的面粉。
过去常浩勇还活着的时候,葛太姥还是原来的葛青葵。农忙时,青葵要负责给公公常志安和丈夫常浩勇来回送饭。先开始的时候,这饭是婆婆李永梅张罗的,自青葵嫁进来两个月后,就全交由了她去做。她手脚麻利,做事情也讨喜。送了饭就跟着男人在地里干活,待到落日再一同回家。偶尔要去镇上买农药、老鼠药一类的东西,回来还晚些。到了夜里,事情更杂得多,烙饼、纳鞋底、捆柴火,甚至冬天还要帮婆婆腌白菜。刚结婚的媳妇大多如此,各家一样。葛青葵心里明白,婆婆卸下半身担子,是试探,也是某种交接。大半年的时间,她就耗在这点厨灶事里头,无功无过。
葛青葵的娘家在林头村,离这有十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这一带人讲究嫁人从近处开始筛,葛青葵的母亲吃够了离家远的亏,在本村千挑万选,却也没能给女儿择出个佳婿来。后来的常浩勇差强人意,葛青葵先点了头,她母亲随即拍板定论,两方商议后就办了事。
常浩勇属于村里年轻人里能干的,运气好时,能挣满一个正劳力的工分。在他婚后一年,妹妹常浩燕嫁去了住在村末头的宋家。只是丈夫没什么本事,还得娘家平时帮衬。葛青葵住进来这一年里同常浩燕关系好,也没什么异议。她过去在林头村有极其交好的朋友,现下倒是难能说上一句话。所以总往村末头跑,给常浩燕送些毛线钩织的玩意儿,互相讨教手艺。至于常家其他几个姊弟,离家早的相处不够多,留下的不仅年龄小,还是男孩子,也说不了体己话,还需费心经营关系。
日子本来过得寻常,但常浩燕偏生先怀了孕。
当妈的心疼女儿。婆婆李永梅开始三天两头地叫青葵捎吃食去宋家,有时候自己也跟去。这种关心很快发展成了过分的交涉,她把人家家里各处都询问个仔细,简直是专讨亲家不喜,还浑然不觉。葛青葵面子上下不来,明里暗里地提醒打圆场,反被李永梅当场驳了面子。她虽然心里气急,但也没辙,只是去得愈发少,留在自己屋里的时间更长。
家里的氛围忽而古怪。葛青葵尽量压抑着不舒服,照常侍奉公婆。她下地赚的工分足够,饭也变着花样做,却耐不住冷眼愈来愈多。从常浩燕怀孕到生产,再到隔壁钱家抱了孙子,李永梅不说什么,常浩勇却像是被授了什么意,夜里着了迷似的,折腾她到两三点。青葵受不住,隔天起迟,还会被李永梅贴着窗户哐哐震醒。
然而,长达七年的时间里,葛青葵始终没有怀上孩子。
三
葛太姥要去两天,不得不领上陶陶。孩子落在家里叫人不放心,也没什么热的汤饭能吃。葛太姥知道对方家的位置,那小眼睛年轻人事情办妥便径直走了。陶陶问她什么时候动身,太姥却只管叫他去吃新出锅的蜜粿,该到动身的时候自会叫他。
连续几日,另一间屋子到夜里都亮着灯。寒假回来,陶陶还没见过太姥熬夜,眼瞅着贴了避光纸的窗子上照出侧身坐的人影。她像是手头忙着什么,有时候却又静坐着不动。陶陶拿不准主意,葛敦梁的微信消息单叫他听话,却没讲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他现如今窝藏着蹊跷,感觉比远在城市的葛敦梁高了一层,甚至颇有些特别的得意,一时间抓心挠肝,无处倾诉。
蜜粿吃罢,距离那日造访已然过了三天。陶陶沉不住气,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头。临到出门,太姥把门上的锁扣合上,往棉袄里揣上了钥匙,反叫人困惑。这地仙祠堂里的人来来往往,即使太姥不在,也极少有闭门的时候。天寒地冻,陶陶权当是风雪的缘故,缩手到袖筒里,紧跟着老人的脚步,往未知的方向走去。
林头村,距离这里有十里路。陶陶从未到过这里,甚至没听人提起过。雪天难搭别人的顺风车,只能一路步行。先开始时,陶陶怕太姥觉着沉闷,四处蹿着做怪相。他奔到眼前时,太姥就伸手给他整整帽子,把压到下巴的口罩拽起来,重新戴好。路长,但精力有限。第一次出去“办事”的激动慢慢在冷风里散掉,陶陶就落在了后面。后半段的时间,祖孙俩沉默地走着。前方灰雾蒙蒙,似有新雪落到身上,蓄多了就滑下去,寒风顺势直往领口里灌。
葛青葵刚结婚的时候,村里也下过这样大的雪。公婆高兴,说新媳妇有福气。连着几天的雪掩住了她嫁人时走过的土路,村口的树甚至被压折了两根枝。她从家门口望不见这树,话过耳不入,后来也不曾觉得那树缺斤少两,大抵是同它不熟,同这村子也不熟。
那时候,常浩勇对她很好,但凡是她开口指使去做的事,多能办成。要是和李永梅的意思撞上了,青葵就主动顺了婆婆,免去丈夫为难。本来是好事,落在旁人眼里倒不一定。李永梅有时候给人夸耀自己家的大媳妇懂事,儿子比以前更多了主见,亏得青葵平日帮忙周转。葛青葵年轻,听不出人家明里暗里地讽她枕边风吹得过头,继续满心喜悦地忙里忙外。
介绍人说亲的时候,道这家人关系都融洽。青葵来了以后,却觉得几个人的话都不多,权当是忙,人也疲累。肚子里没动静,她心里着急,同丈夫讲不出这私己话,更怕公婆苛责,全都留与了娘家人。林头村的母亲来回跑了几趟,悄悄给塞些偏方,有时候直接抓好带给她。青葵避着人吃,只当是补药,但作用几乎没有。李永梅在家的时间比她长得多,青葵疑心她动过这些东西,心里又略有点自暴自弃,且叫她去看,早晚都有见人的时候。
这事情一天没拿到台面上说,葛青葵在家里就还有一天的话语权。两个还没过十五的小叔子往日闹腾,她并不理会。但近一段时间愈发嚣张,她管了几次也不顶什么用。公公常志安恰巧撞见又一次争闹,大概是什么东西没能分配好。最小的儿子没能得到父亲的支持,气怒攻心,冲着大嫂吼了几句。
具体的情况,葛青葵早已记不清楚。她自己心里预演了多次,但没能从丈夫和公婆口中听到,反而被个十几岁的少年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常志安尴尬,朝儿子头上扇了一巴掌,转头去看葛青葵的脸色。她瞧在眼里,看似冷静地出了门,但心里却是凉透,有风灌进来。
自此,脸皮便破了口子,恐惧蹿出了炉灶。
这家委托的是位老人,叫廖明荣,现下像是生了什么病,便只躺在床上,叫人去见。陶陶一眼就看出他和门外那孙辈的联系,暗暗吃惊。两个人的眼睛皆生得比旁人高,距离额头过近,脸看起来比原本更长。这人睡着的屋里透出一股子沉闷的酸气,太姥却好似没有闻到,踱进去,四面瞧了瞧,迟迟没有说话的意思。
陶陶站得远,廖家人也都围上来。幸而他虽然年纪小,但个头已经很高,勉强没有落在夹缝里。那老人枯瘦,双颊凹陷,眼睛微眯着,显得眉骨更高,有种怪异的阴森感。陶陶揣摩他的眼神,明显是已经看到了葛太姥,却硬要把目光定在房梁的木头疤上,嘴角亦微微抽动。葛太姥站得愈近了些,似乎是在打量床上的人,也好像是在琢磨屋里的气味从何而来。
这家人的儿子请葛太姥先喝口水,殷勤地要将父亲扶起来坐好,葛太姥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麻烦。男人看起来比葛敦梁还大一点,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身上少了葛敦梁的那种书卷气,反而带着股野气,引人不舒服。顺着他的手看去,廖明荣的床头还贴了个挂钩,坠着香囊。葛太姥伸手捏了捏,形状颇有棱角,倒像是茶叶,抑或是八角一类的香料。几个媳妇靠在角落里,窸窸窣窣地交换着眼神。这些人都不说话,也没有自家小孩留在房里。陶陶略不自在起来,悄悄往侧面退了退。
谁也没能料到,廖明荣会突然发难。
快八十岁的老头,一把就揪住了凑过来的葛太姥。铁钩似的手死死地掐住了葛太姥的脖子,生生叫她动弹不得。猝不及防,太姥半截身子就压到了床上,口中呜呜,只管挣扎,两腿乱蹬。廖明荣的眼睛向外凸起,一下子睁到了极致,血丝迅速漫上来,嘴里不剩几颗的牙齿都在用力。那像要把人拆吞入腹的目光透出一股子狠劲,旁人简直猜不出他如何能等到葛太姥凑得最近的这一刻。
陶陶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蹿起来去抓老头的手,没想到那手拽得死紧,就改挠抠,急得没觉出自己眼泪直往下落。廖明荣大儿子发出一声尖啸,猛扑过来,一群人又拉又扯,硬是把葛太姥从老头手里救了下来。
廖明荣的脑袋落回枕头,在墙上磕了下,但全然没有反应。他攒了很长时间的一口气方才用尽,这时候有些呆愣地看向房梁,方才作乱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人站得多,隔开了两个老人,陶陶忙扶着太姥到一边的沙发去坐。葛太姥憋得面色有些青紫,这时候吸气也不见得比出气多。她本来就瘦,脖子上挂着一层肉,现在揪红了大片,好似染了过敏症。陶陶撑着太姥大半副身子,感受着她剧烈的喘息,气红了脸,一摸,自己下巴上还挂了泪。
儿子忙着关心老子,媳妇就赶快给地仙倒水。几个人都尴尬,这下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陶陶怒得像头小牛见了红,时刻准备着冲出去讨个公道。屋里从慌乱直接转向沉默,中年男人脑门子出了一串汗。外头天冷,这一闹却叫人热乎。冲撞地仙,在信这个的人家里不算小事。葛太姥喘匀了气,听他们忙不迭地道歉,摇了摇头,说晚上再过来看。
他们专门收拾出客房,葛太姥和陶陶留下来,继续等待晚上新的一遭交涉。
四
人说地仙命硬,但如今也都快忘了由头。
结婚第七年的时候,葛青葵从娘家回来个把月,竟忽然怀了孕,举家喜悦。但女人瘦得不成样子,整个身体都好似被肚子坠着垂下去。她脸色不同于健康孕妇,显出一种疲惫的病态。有经验的女人都能看出点不对劲来,关系好的就悄悄叮嘱她注意些,关系差的理也不理,偶尔还来几句恶言,骂她一副短命鬼相。葛青葵并不在乎,她以后便要守着孩子过日子,哪管得旁人说自己的闲话。
连着几年精神压力,葛青葵几乎罹患了精神过度敏感的病症,甚至觉得丈夫都要对她的孩子不利,被她赶去和小叔子睡。婆婆李永梅对她的脸色好了许多,却又嫌她太瘦,生出来也喂养不好,动辄就指责。为此,公公常志安有些不忍,偶尔还主动帮她添饭,劝李永梅消停点,引得怒火转移。葛青葵听话,不回嘴,吃得也多,营养却一概流入了腹内,脸上瘦脱了相,更显得那肚子大得古怪。常家的两个幺儿快要成年,早就从学校里出来,帮忙在屋里做些事情,但一直对她不大客气。这态度一时半会儿扭转不了,葛青葵就始终盼着孩子出生,觉得孩子出生以后,一切都能回到刚结婚的那段时间。
八个月的时候,李永梅从娘家带了新方子回来,提前抓了药,说是能帮着催产,打算在葛青葵生的时候就熬。要是生得利索就用不上,不顺利的话还得催上一催。葛青葵心里发麻,却也知道孩子不能憋太久,她自己没有信心,更没有经验,口里连连答应着,心里既是惶惑又茫然。
不多人记得,葛青葵罹遭难产的头日,天气还算晴朗。
清早,家里留着李永梅和葛青葵两个人。青葵月份太大,早就不再下地,李永梅借着这个原因陪着。但等她真的发动起来,两个人却都慌了。李永梅自己生过五个孩子,但没有帮人接过生。她单知道赶忙把葛青葵扶到里屋的炕上,却发觉原先准备好的东西自己似乎都无处上手,一下子犯了难。葛青葵直管哀嚎,听得李永梅心惊肉跳,忙转去自己的屋里取褥子,间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家里没有男人,隔壁的钱家媳妇闻声过来,赶忙帮着孕妇往下顺气。李永梅垫了褥子在她身下,心里抓着点底气,烧了热水,拿了鸡蛋和馍过来给人喂。但青葵像是卡住了痰,喂进去的东西都往出咳,拼命抓在婆婆的衣角上,力气却像猫挠,李永梅没注意就挣开了。她也算是有经验,知道这状态显然生不出来,马上就去灶房熬那药方子,又请钱家媳妇去村头她娘家找公社的助产士。
这助产士实际上就是老一辈的产婆,人家比她二人老到,一来就招呼着人往后退。葛青葵也好像捉住了主心骨,配合着对方的话用力。胎动并不持续,葛青葵一阵一阵地犯晕。等药汤熬出来,浓黑的一大碗,李永梅端过来给她往下灌。药极苦,还有些烫嘴。葛青葵连吐带咽,生生吞了大半碗下去,炕边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药味与血气融合的味道。但临近中午,葛青葵却先娩出婴儿的脚来。李永梅一瞧就捂了脸,产婆自打进门就没能松快过,这会儿用药油过了一遍手,意欲上手去探。
产婆手生得奇小,在接生上比常人都方便。这阵子,常浩勇和常志安都得了消息回来,在外面坐着等待。一家子都紧张,但这又和地里的活不一样,男人反倒没处使劲。葛青葵死鱼一般躺在汗湿透的被褥上,方才哺进去的一点水早就耗光。她已经没有力气呻吟,半眯着眼睛,听产婆说什么凶险的话,还有李永梅已经乱了阵脚的声音,依稀辨得是赶忙叫着要保住孩子。
有两个月没打扫,房梁上垂下来的阳尘吊子被人震得晃颤。葛青葵试图抬眼去盯,却感受到下身剧痛,产婆把孩子的脚重又推了回来。女人坐上炕,叫李永梅扶起青葵,她用腿撑着孕妇的腰,用力把她的肚子向下推,试图转换胎位。葛青葵尖声叫起来,声音凄厉,破出门外。
挨了两天,却是死婴。
到了第二日夜里,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的状态。葛青葵躺在惯睡的炕上,半睁着眼睛瞪向门口,下身糊烂成一片,快要感受不到血流。常浩勇进去看了一圈,屋里血腥气甚重,叫人难能久待。他便摇着头出去,目光避开了她青黑的脸色。傍晚,常志安带儿子去埋了那婴孩,装在盒子里,两个人都没心思去细瞧,心里各有各的不舒坦。李永梅叫了常浩燕去林头村寻亲家,等着葛家来人。她私心想着,最好能抬走葛青葵。没生孩子的女人,连祖坟也入不得。即使当下没这么多讲究,但终究会坏了风水,弄得家宅不宁。
但葛青葵命大。
开始的几天,她母亲来作陪,家人的态度尚算得上好。青葵硬生生在家里躺了一周,眼见着快不行,却忽而缓过口气来。母亲还得忙自己家的事,等人一走,公婆和丈夫的态度急转直下,也没出青葵所料。等到她刚能下地走几步路,屋里的活儿又落在了身上。先前弄脏的被褥都被婆婆拆散,但搁在柜子上。明眼人都能看出,即使她身体不利索,还得自己去洗。青葵眉眼间瞧不出什么怨气,李永梅反而夸她两句,说她比过去懂事。她就笑笑,手头的动作也不停。他们像是照常过回这几年的日子,葛青葵也没有去问那孩子的下落,平平静静地等待下一个孩子来临。
直到常浩勇淹死在了远村的河里。
五
廖明荣忽然伤了人,陶陶在廖家很有些坐不住,心里觉得这家人专门寻思着怎么对付太姥。葛太姥瞧出他的意思,叫他安静待着,事情还没办完。陶陶猜出太姥只怕是和那老人认识,却不知道渊源,盖不住好奇,但克制地没有张口去问。
到了傍晚,廖明荣的大儿子过来请地仙,葛太姥咳嗽着出了门。中午的那一下掐得太狠,这阵子也没完全缓过来。陶陶警惕地走在她旁边,一同去看状似病入膏肓的廖明荣。
比起上次见面,他的脸色更差了点。床头还搁着一杯水,陶陶眼尖,总疑心里面落了点烟灰。葛太姥省了四处观望的环节,径直起了话头,问什么时候开始办这“法事”。廖家大儿子主事,接了话过去,说廖明荣之前定了晚上,但没说日子。葛太姥问起他先前答应的东西,这人反而摇头,说是父亲自己准备的,小辈虽然知道放在哪,但一概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这时候,人才都重新转去瞧床上的廖明荣。
老人的神情不同于中午的暴虐,眼神甚至有几分呆滞。廖家大儿子有些赧然,解释他这几年有点智力上的问题,清醒的时间也并不多。葛太姥大概早就已经知道,陶陶反而吃了一惊,看向老人的目光都略变了一变。这厢说话,廖家的大儿媳已经拿了个油纸包进来,递到葛太姥手里。几个人的目光都忽地集中过来,等着葛太姥的下一步动作。
她没什么顾忌,打开了油纸包,露出里面白色的粉末来。
晚上的时候,那河边没什么人。常浩勇不知为何路过,偏生就一脚滑了下去。第二天,邻村人去地里干活才看见了水面上的鞋。等捞出来,李永梅都认不出儿子,当即倒在了河边。后续她就有些精神恍惚,连着几天不肯承认,还是常志安带小儿子去把尸体抬了回来,置在正屋里,弄了个简易的灵堂。
冬天,岸边有雪,确实比平时难走。人来人往,雪面踩得黢黑,辨不出有没有其他人的印子,这事情只得这么算了。他们长子不分家,一家人仍旧住在一起。婆婆既不愿意主事,葛青葵就得把丧事办好。她没接触过这些事项,第一回竟是给丈夫操持,实在难能说明白她心里的感受。他们家乱了一时,但还算有别人的经验参照。公公常志安负责对外,常浩燕和长姐常浩霞也都回来帮忙,躲不开的人来人往,这下都给撞了个正着。
但临到下葬,李永梅又突然回了神,硬要请人来做法事。
她前几日拒不出现,在屋里自己待着也不出声。有人进门,就陪她哭一阵,出了门,她就继续坐着。要是葛青葵进来,必然招致打骂,甚至还能追出来几步路。她哭自己儿子年纪轻轻就遭此大难,甚至结婚六年连后人也没有留下等等,翻来覆去地闹。媳妇得给婆婆送饭,葛青葵就这么生生被骂了三四天,饭也被泼了个干净。但凡来常家吊唁的,都已经晓得这家子的那点事。年轻一辈的同情葛青葵,稍微年长些的反而不怎么说话,单是缄默听着。
常志安不同意妻子的要求,环境也一概不允许,只想着葬了就行。耐不住李永梅连催带磨,他就推给儿媳,叫葛青葵去寻人来办,还不许走漏一点风声。这实则就是变相的刁难,没指望她做成,只是推去搪塞妻子。但葛青葵早有准备,专门回趟娘家村请自家人来吊唁,又同时找了个人来,一同悄没声地混进了吊唁的队伍。
听说这人祖上就是帮人看风水的,眉眼也生得古怪。吊长的一张脸,眼睛的位置比旁人更高,显出一股子令人不舒服的气质。
李永梅见罢,心里方才宽慰。
隔天清早,陶陶还没醒,就感觉太姥起了床。廖家的大儿媳来了一趟,说是老爷子清醒了,请地仙过去说话。陶陶迷糊着要起,被葛太姥按下,又给盖了层被子。随后就听见门响,他安静下来后重又睡着。
廖明荣就躺在原先的床上,那香囊的位置也没什么变化,味道却是散了。葛太姥进屋,该交代的昨日已经交代清楚,估摸着大概有细节要讲,廖大儿媳就主动退了出去。
屋里没有其他人,葛太姥沉默地看着他,目光转向他搭在床沿上的手掌。就在昨天,这只手还横在她的脖子上,险些叫她当场窒息,而几十年前,也是这手,用一包药粉了结了她前三十年的苦痛。葛太姥好像忽然发觉了此人的瘦弱,着迷似的把手伸过去,捏了捏那芦柴棒般的胳膊,简直无法把现在和当年的他联系起来。
老人咳嗽起来,惊得葛太姥缩了手,脸上如梦初醒。
“东西准备了,用不用看你。”他说。声音像卡了痰,只是依稀能辨。
葛太姥笑了一下,“你不想活,但我还有日子要过。”
廖明荣脸上浮出一点痛苦的意思,道:“我这病好几年了,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得你来给我个痛快。”
葛太姥收了表情。一卧一坐,两厢无言。几十年积聚的情绪在屋子里流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过阵子,葛太姥打算起身,廖明荣却又叫住她。
“当年孩子的账,算是彻底还清了。”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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