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新干线
援朝抗罚
援朝媳妇头胎生了个男娃,他心里有了底气。援朝他妈像炸了窝的母鸡,浑身是劲,从屋里到院里,从柴垛到伙房,刚给媳妇做好饭,又赶着给孙子洗尿布。她脸上放光,连头发和衣服都颤出喜气,老李家全家从里到外,上上下下处处洋溢着祥瑞。邻居们问,是男娃吧?援朝他妈笑得满脸皱纹:女娃。当地的习俗,不管生了男娃还是女娃,主家都说是女娃,除非至亲或关系极好的,才悄悄告诉你:男娃。山里人的内敛蓄还表现在对待另一件事上:自留地庄稼收打了,邻居嚷嚷:五斗靠上吧?主家说:尽成斗了!量了,三斗二升!对方就来了劲,红着脸吵吵:啍!哄谁里?肯定不止!你看,一个是传宗接代,一个是活命的口粮,都是比天还大的事,人们得到了而不炫耀,这是持重,持重才能积德积善,福绵久远。
援朝媳妇第二胎生下来还是个男娃,他引以为豪。豪壮之余,还想再生个女娃,于是媳妇就怀了第三胎,然而,生下来仍是个男娃!援朝的豪壮里就有了些忧愁和遗憾,想要个女娃的愿望更加强烈了,觉得没有女娃的家庭是不完美的,甚至也不是幸福的,没有女娃是他们夫妻没有圆满完成任务。三个儿子没有妹妹,太遗憾了,是自己对不起后代。总之,这是老李家的大事,援朝和媳妇白天劳作,夜晚互相鼓励,终于,在1983年正月,家里添了一个千金。
这时的计划生育形势已经紧了。生前边几个孩子的时候,政府还只是宣传教育,说“一个少两个好,三个现在不需要” 。村里演戏少不了计划生育内容,渲染多生的艰难和害处,把夫妻生活、生儿育女的话搬到舞台上,大姑娘小媳妇们听了脸红心跳。有的人也想得开,不愿多生,但一不注意就怀上了,怀上就没办法,只得生下来,这只能怪当时的避孕节育技术落后。生就生吧,反正是吃菜咽糠,添一口人加一双筷子就是。
等援朝俩口准备怀第四胎时,政府就不光是劝导了,而是开始处罚,并且来势凶猛。
入冬,公社计划生育工作队来到了援朝的村里。工作队一共6人,队长是一名叫常来狗的副乡长,其他5人,一个是乡计生办主任,女的,两名乡机关一般人员,还有两个是从其他村交叉抽出来的村干部。他们这个工作队负责西部山区三个村的超生罚款征收。援朝是工作队的重点对象,因为他生了四个孩子,他生四个孩子与别人家生了四个孩子的情形有所不同,生四个孩子的并不罕见,但别人是有女无儿,才硬着头皮生第四第五个的,这样的对象,工作队嘴上说得也很严重,罚款的威势虽然很大,但心里毕竟有一分理解,为了有个男娃嘛!而对援朝这样的,就不那么理解,群众也不十分同情,因此,工作队决定拿他开刀,抓对抗国策、挑战政策的典型,以儆效尤,并打开工作局面。对一个农民,惩处的手段也就是罚款。
还没怀上孩子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想办法挣钱,准备交罚款。援朝他妈说,人老几辈了,没听说过自己生娃还要交钱,又不是买别人家的娃!她一连伺候援朝媳妇三个月子,老大该上学了,最小的刚断奶,她没少出力,头发全白了,牙也掉了几颗,但她依然坚决要求抱孙女。听说以后生娃要交罚款,她买了一个猪崽养着,到时候卖出去。又督促着丈夫和儿子援朝凑空上山刹荆条编筐子卖给供销社。工作队进村前,猪刚卖给乡食品站,卖了四百二十元,援朝和他爸卖筐子收入五百三十元,两项总共不到一千元,这在当时也算一大笔钱了,但是,工作队开口要罚一万!他们知道会罚不少钱,有人说要好几千,现在竟然要一万!援朝去找村干部,说我老婆怀孕几个月,挺着个肚子你们谁没看见?那时咋不告诉我要罚一万呢?村干部说,我们也不知道要罚这么多呀?援朝说,反正我没钱,再说,你们当干部的,平时不宣传政策,让我超生犯法,这不是拿饵食在河里钓鱼,故意让我上钩吗?村干部说,你不要把我们说得这么坏,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你是要人还是要钱?原来不找你就是让你们把娃生下来,要不让你生,我们才是真正的大恶人。现在要罚你钱,这是政策,怪不着我们。不让生与生下来罚款,都是恶人,但这不一样。再说了,啥事不能搞?你搞嘛,你说好话嘛,说一万就一万?一次交不够还不让欠着些?当地方言,搞就是搞价,讨价还价。
援朝是出了名的倔脾气,认死理,怎么都想不通罚他这么多钱有什么道理。村干部一再吩咐,运动头上,千万不要硬顶,钱要不够,想法借些,我们当然要从中说好话的。
援朝有一米七的个头,不胖而壮,骨架粗大,从头到脚,都是堎角分明的骨骼,长方脸,阔嘴白牙,高额隆鼻,深目浓眉,这样的容貌,像似庙里的罗汉,不怒自威,即使在他高兴的时候,也是生气的样子。他前几年是船工,经常行船到城关、济源等地,见多识广,也有码头上人的侠气,不怕打架。他有个亲戚在县城工作,通过这个那个的关系,也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他因此又比一般的农村人顾及脸面,注意维护自己的尊严。但工作队不管他脸面不脸面的,犯了国法还要工作队照顾脸面?那工作队的脸面和威严何在?很快,通知援朝来交钱。援朝把家里的分分毛毛都拿来,摊到计生办主任睡的床上,计生办主任数了两遍,总共还不到一千二百元。来狗刚吃过饭,喝了酒,黑脸上透着红,对援朝说:你这球人!打发要饭的?嗯?!声色俱厉。援朝憋着脸不吭气,来狗越说越难听,嗓门越来越高,还说要抓典型,说你的问题性质很严重,放在前几年非大批大斗不可。话语间夹杂着x长毛短,不干不净。援朝强忍着,瞪了来狗一眼。来狗从援朝的眼光中看到一股寒气,好像还有杀气,他顿了一下,酒劲也醒了些,说“咋啦?还不服气?”虽然话还是很硬,但口气已经明显软了。他让援朝出去,对村书记说,无论如何不能让步,其他几个对象都在盯着他。书记说是是是,知道知道。但磨了几天,援朝再也拿不出钱来。工作队让援朝去借,他每天下午到工作队,就一句话:没钱,借不下。
工作队就商量去拉援朝家的家俱。那时普遍还很穷,一件家俱多少还值些钱,工作队通过拉家俱让你出钱,出不了钱让你丢人,也让众人知道政策无情。援朝家里更穷,结婚时都没有添置一件新家俱。虽说是在山区,但山上光秃秃的,哪里还有什么树木,适合做家俱的树更是没有。工作队要村干部派两个人去援朝家抬家俱,结果谁也不去。来狗只有派两个工作队员,让村支书领着去了。援朝一家人在一个独户庄上,只有两孔土窑,是他结婚时挖下的。援朝的妻子正抱着孩子喂奶,见三个人进门,知道是干啥来了,只瞅了一眼,也不问话。支书讪笑着说,工作队来屋里眊眊。两个队员瞅了一眼,屋里除了土炕,只有一条板凳、一口瓷缸、一个荆条编的囤,还有一口黑乎乎的木头箱子,斑斑驳驳,已看不清漆的颜色。箱子是立式带门的那种,两扇门一扇已经坏了,斜挂在那里。两个队员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到囤边往里看了看,只有一个口袋里装着东西,像是玉米。掀开缸上的石板,见里头只有少半缸的麦子。俩队员出来,进了另一眼土窑。这个屋里除了一台织布机就只有一个火盆子,火盆里有少许的灰烬,看颜色是很久以前烧过的。俩人退出来,顺眼看了一下东边那眼很小的土窑,显然是灶房,里面有一个锅台、一个案板,案板上有两个黑瓷碗,一个用木头烧刻的小碗,案板旁有一口水缸。一个队员说:“咋弄?要不把那袋玉米拿上?”另一个说:“要拿你拿。”他们回到正屋,那个要拿玉米的队员问主人:“你家就那些粮食?”女主人正在哄娃娃睡觉,本来要睡着了,听人一说话,“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赶紧躺下,将奶头塞到孩子的嘴里,说:“粮食卖了,不卖拿啥打发你们?”俩队员就尴尬地笑笑,又问:“支书呢?”女人说:“在门口转哩吧。”队员说:“运动里头,我们也没法,只是跑跑腿,你不要见怪。要不,你把箱子里头的东西拾掇一下,我们拿走交差。”女主人说:“里头没啥东西,就几片烂布衬,你们都拿走。”
箱子不重,但一个人不好拿,只有俩人抬着。刚出了院子,突然发现有很多人,也不知啥时候来的。其中一个年轻人说:“这口箱子顶多少钱?”另一个女人说:“你俩拿人家一口烂箱子能做啥?当干部的比我们老百姓还穷吗?”这种场面他们见多了,也不在乎。一个说:“支书在哪?”另一个说:“滑头!说不定这些人就是他弄来的。”正说着,后面那个因看不清路,脚下一绊,箱子歪了,那扇坏了的箱门掉到地下,围观的人一阵哄笑。
按计划,工作队在这个村工作的时间结束了,下一站要转战到邻村山顶村了,但援朝的罚款还未收齐。他们商量后,决定让援朝随工作队一起走,等山顶村超生对象处理结束后,将他带回公社处理。“一定要抓典型,严肃处理!”来狗对工作队员们严肃地说。
援朝接到通知,觉得这比上门抬家俱更丢人,这算怎么回事?自己是俘虏还是人质? 山顶村是邻村,两个村的人相互都很熟识,援朝在那里还有远近几家亲戚。虽说这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但毕竟不光彩。因缴不起罚款被软禁起来,这让他又羞又愁,又由绝望而渐渐地生出恶胆来。
来到山顶村,工作队照例在村支书家里安营扎寨,起灶开火。这天,几个人在屋里打扑克,支书的表叔来了,他儿子超生二胎,也是罚款对象。他见了支书,讪笑着说“我找你来了”,说着掏出半盒香烟,一个一个敬过,有的抽有的不抽,打扑克的顾不上理他,接过烟叼到嘴里,不点燃,有的夹到耳朵上。支书将来狗副乡长请到另一屋里,来人又掏出烟来递上,支书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来狗说支书亲戚嘛,咋能不照顾?不过人多嘴杂,处理太不公平群众有意见,对支书影响也不好,我们研究研究再说。表叔满脸堆笑,不住地对对对、是是是,“让你们作难了,真是不该。”
正说着,有个人牵着一头牛进了院子。来狗问支书咋回事?支书说,这就是名单上的李栓,三胎,罚五千,出不起就把牛送来了。来狗说,弄个张口货,还得喂它!又老又瘦的,弄不好还要死球了。支书说,我好说歹说,他就是没钱,全家除了人就这头老犍牛值些钱。你是没见,他家穷得像狗舔过似的,连个囫囵碗都没有,还欠医生看病的钱。最后又说:“他态度倒好。”李栓把牛拴到院里的桐树上,蹲到一边,掏出烟袋开始抽烟。来狗就很生气,对支书说,牛先在这儿,他好赖出些钱,我们走的时候再让他牵回去。支书说,就是嘛,牵个老神仙,回到公社咋弄哩?又说,这事你们不要管了,我给他说。
事后,李栓缴了500元,没好意思要票,也不敢要票,他听说,计生罚款一般都不开票,开了票钱就得上缴。李栓的事就.算过去了,其实这都是支书出的主意。原来是支书的侄儿要与李栓家的侄女说亲,央支书做媒。这罚款的事他当然要帮,否则亲事说不成,他落不起埋怨。
支书的一个邻居是援朝的亲戚,中午,援朝在亲戚家喝了一碗拌面汤,吃了一个蒸红薯。趁人不注意,他将亲戚家的一把菜刀塞进皮革夹克里。这皮革夹克并不值钱,是在县上工作的表弟送他的。他他到村代销店赊了一瓶白酒,走到支书屋后的岭上,在一个小土堎上坐下来,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酒精的味道刺鼻刺眼,肚子里立马火火辣辣的。他沉着脸,眼睛望着西南方向的家,但家被山挡住了。他愤愤地想,自己活了三十多,说话算数,走路行得正,也算一条好汉,穷是穷,但从来没人小瞧过。如今自己生个娃,到底碍着谁了?要他们养活吗?我为啥要受这耻辱!说着,对着酒瓶又喝了一口,只觉得脑袋懵懵的,开始有些晕。他看看天,天上是厚厚的云,看不见日头。看山下的坡,坡上干巴巴的,满坡的荆棘和枯草呆呆地静立着。再往远处看,就是河南的地界,一架高山矗立着,挡住了山那边的村子。听说,那边的计划生育抓得更凶,交不起钱就办学习班,还让家里人轮流着去跪砖,不少人家的房子都被推倒了。现在,如果工作队也用这一套对付自己,一家人哪能受得了这种侮辱?父亲年迈刚强,母亲善良怕事,都是太要面子的人,就算他们能熬过来,我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他不是要钱不要命的人,实在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父亲和几个堂兄弟都主动要借钱给他,但他们凑到一起恐怕还不到二百块,不顶事,所以他拒绝了。现在怎么办?只有一死。只要自己一死,就一了百了。士可杀不可辱,更不可辱及父母妻儿!这一死,看工作队怎么办!这一条命还不抵几千块钱吗?他们还能继续为难家人吗?!
但怎么个死法呢?他将目光转向西南,山下就是汹涌的黄河,河边的龙王庙前悬崖峭壁,从这里跳河好!他家在黄河边上,又行了几年的大船,对黄河充满了感情,死在河里也是死得其所了。但是,他会凫水呀,而且水性极好,一袋烟的功夫就能横渡黄河。会水的人在水里有一种本能,就是凭着本能游起来,很难死。到底会怎样呢?求死是心愿,求生是本能,是本能会服从心愿,还是心愿从了本能?活不成,难道也死不了吗?真要那样才丢人显眼呢,别人会说他做假动作,用投河自尽来吓唬人、威胁人,而玩这套把戏的目的就是赖账,不想出钱!那不真要罪加一等,要丢尽了人吗?
而且,一个人悄悄地去死,肯定不是援朝的死法,这不是他的性格。他要死得轰轰烈烈,还要死得更有所值。
他仰头将瓶中酒咕咕噜噜一饮而尽,肚子里反倒不烧了,鼻腔里冒出热辣辣的味道,鼻涕喷涌而出,眼泪滂沱而下。他将空瓶子狠狠地摔在一块石头上,暴烈声在寂静的旷野里传出很远,像是为他壮了行色。他起身从怀里掏出菜刀,掂在手里,直奔支书家。
计生办主任从支书家的厕所出来,看见手持菜刀、满脸通红的援朝踉跄着向支书家来,猛地一惊,赶快跑进屋里,一边转身关门拴门,一边急说:李援朝喝了酒,拿着刀来闹事了。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李援朝已到门口,见门闭着,就朝门上踹了一脚,屋门忽闪了一下,发出吱吱声。援朝叫喊说:屋里的人听着,今天我不活啦!杀你们一个人我就去死!来狗你有种就出来,咱们一命换一命!
屋里安静下来,打扑克的人把牌捏在手里,相互看着,谁也不动,不出一口粗气。外面有人见要出事,悄悄跑去叫来山顶村的村长。村长来了,趁援朝不注意,突然抱住他后腰,说有话好说,你这是干啥!说着双臂使暗劲,想制服援朝,但他哪是援朝对手,腰一拧,屁股一蹶,就把村长甩到一边去了,手里的刀还将村长的棉裤划破了,露出棉花来。村长红着脸,说这球人真不识劝。说着进了另一个屋里。
援朝瞅也不瞅村长一眼,两只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这边门口。突然,屋里的人从窗户扔出一个纸蛋,落在援朝脚下,援朝警觉地看了一下四周,捡起来打开,见上面写的是:有话好说,不要冲动。后面三个惊叹号。援朝扔了纸条,高声说,不吃球你们这一套!我没话好说!
屋里屋外对峙着,没人说话,只能听见援朝粗重的出气声。这时又扔出来一个纸蛋,上面写着支书的名,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不敢这样。后面没有惊叹号,也不是句号,而是个逗号。援朝将手中的刀抡了一下,说,你是山顶村支书,管不了我的事!今天得罪了,在你院里闹出血光之灾,你不要怪我,他们要逼活人上吊,我也顾不得了!
援朝有点累了,喘着粗气,吐着唾沫,涕泪肆流,隔一会儿叫喊一声。
屋里又扔出第三个纸蛋,援朝踢到一边,不想再看。支书在屋里说,兄弟你看看嘛。援朝捡起来打开,上面写道:我们了解到你家的困难,研究过了,政策放宽,欠款缓缴,下不为例,你走吧。说话算数!!!
援朝走了,一边走一边骂不绝口:啥几巴世道,要人死哩!我生娃要你们养活哩?!
他走远了,屋里的人沉默着,谁也不说话。半天,计生办主任说,没见过这种人!
常来狗说,这事没完!
支书说,喝酒了,不要和他计较。
后来,援朝每年都要想法攒钱,准备工作队的人来了补缴罚款,几年下来,在信用社存了四、五千元,但一直没人来找他要钱,这也真是个特例。至今四十年过去了,援朝的两个外孙也长大了,他向孩子讲述这些往事,俩娃说,姥爷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