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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退潮后,中国漫画何去何从?
2025-07-22 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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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肆贰负责的伽行文化公司有四十人团队,漫画家们正在工作。(受访者供图)

当“二次元经济”再度成为热门话题时,中国漫画行业却陷入了一种微妙境地。售卖二次元周边商品的“谷子”商铺在商场里涌现,本该为国漫IP提供广阔舞台,但现实却是,占据主要位置的依然是来自日本的漫画和二次元游戏IP。本土漫画在这一所谓的“崛起”浪潮中,依旧扮演着边缘角色。

近年来,初代网络漫画平台有妖气关停,老牌漫画杂志《知音漫客》宣布休刊,各大平台增长率持续下滑。据骨朵网络影视统计,2015-2018年资本热潮中诞生的两千余家漫画工作室,到2024年已有超半数悄然离场。

日本漫画行业较为成熟,其主要收入来源于单行本版税,不那么依赖线上;而绝大多数国产网络漫画唯一的收入源只有线上付费阅读。漫画家北巷道出漫画行业的真实困境,“疫情前还能指望影视动画游戏改编等各种授权,现在除了极少数头部作品,这些红利几乎都没有了。”

漫画异言堂盘点主流漫画平台现状时发现,活跃的平台数量在过去五年间由十家缩减至三五家。2023年底,腾讯动漫被阅文集团收购,明确将小说改编漫画作为重点,并引入AI提高效率。快看漫画在十周年之际,暂停了坚持多年的原创条漫大赛和新星扶持计划。哔哩哔哩漫画虽推出了新人选拔赛和短篇漫画与动画的联动企划,但反响平平。绝大多数平台正收缩对原创内容的支持。

在这样的环境下,新人作者的处境尤为艰难。漫画作者BMB大师兄带着耗时九年打磨的长篇原创作品寻求合作,却因“原创”“长篇”“黑白”等标签屡屡碰壁。最终他选择在社交平台免费连载,这成为许多坚持原创的漫画家的无奈选择。

但寒冬里也有暖流。深海巨狗的《灯神 未偿之愿》单行本创下五百万元销售额,扬纸的《小狐狸化形记》在微博获得1400万阅读量,证明优质内容始终能赢得读者。

当独立创作在实体书与社交平台迸发顽强生命力时,顶级IP改编却迎来惨淡收场。改编自《一人之下》的真人电影《异人之下》,在万众期待中遭遇口碑滑铁卢,再度为中国漫画的影视化之路蒙上阴影。而不久后引爆全网的A-soul漫画工作室事件——前员工指控工作室长期压榨漫画家,工作环境恶劣、超时劳动、精神控制、薪资极低等,更是揭开了行业光鲜表面下的种种问题。

自1995年“5155工程”启动,中国漫画业浮沉三十春秋。从政府扶持的儿童漫画出版起步,历经日漫冲击与数字化浪潮淘洗,又在资本退潮后开始深度转型。这段漫长航程,亦可照见国漫打造成熟产业链的曲折求索。

十年前,几乎每个身处漫画行业的人都感受过那时的疯狂。2013年前后,热钱驱动网络平台大举进军国漫行业。当时IP的概念在金融圈刚火起来,互联网流量经济成型,流量成为估值关键。漫画作为IP资源,也被卷入这股热潮。泡沫在2015、2016年膨胀至最大。

北巷明显感觉到,那段时间,几乎每个月都有新的漫画平台出现,疯狂砸钱抢作者、抢资源。同时也不断听闻,之前转行赚钱的朋友回归,开始画起了网络连载。来约稿的编辑络绎不绝,不少人甚至放话,只要去他们的平台画漫画,无论画什么都登,都给钱。他在腾讯动漫连载的《血色苍穹》人气不错,另一知名平台的编辑邀请他把作品转过来,并且愿意替他承担腾讯的违约金,给他涨稿费。

夏天岛工作室创始人姚非拉曾对此心怀畅想:“整个国漫历史上都是比较艰难的,在夹缝中求生存,以前它是很边缘的文化,后来逐步进入主流,获得一点声量,整个过程资源匮乏,有一天资源丰富了之后,感觉肯定是可以更上很多层楼了。”

但随后他发现,资本涌入导致的是“劣币驱逐良币”。“认真创作的作者就很傻,反应快的,‘我们大跃进吧’,就发财,后面不断传导。”

张潇在2015年入行,当年改编自有妖气同名漫画的电影《十万个冷笑话》上映,作为中国首部面向非低龄观众的动画电影,揽下1.2亿元票房。与许多人一样,怀着对行业上升期的期待,张潇从科研领域转行,进入腾讯动漫,成为编辑。他回忆,早期平台的目标是扩大市场规模和受众面,作品数量和点击率是最重要、最核心的指标,在免费环境下,也只有这些指标可供参考。

作为腾讯动漫早期团队的一员,张潇见证了行业的演变。最初,有妖气、腾讯动漫等平台皆以UGC模式为主,成为漫画爱好者展示创作的免费空间,尚未考虑商业化。面对收费日漫的冲击,国产漫画自认质量不行,只能靠免费来避开竞争。他说,当时“并没有依靠订阅让作品生存的基础条件”,一开付费,读者骂声一片,只能较为谨慎地推行。

平台的思路很清晰,用免费堆高作品数据,目标是孵出几个值钱的大IP。张潇具体阐释了平台的逻辑:“做100部作品,其中有10部跑出来数据非常好,等到它们改编影视、游戏或者进行其他授权,能够把前面那些没有变成大IP的作品的成本也收回。” 

为了提升产值,成立公司、流水线生产成为最优解,各种或大或小的投资公司开始盯上漫画家。北巷也接触过几个天使轮投资人,最终因嫌麻烦没有成立公司。这种投资模式,逼着公司走上相似的路——靠不断扩张规模来给投资人讲一个未来赚钱的故事。

“任何一个人自称能画漫画,就是个被投的对象,任何画出来的东西都叫产能,只要出一个东西就叫IP。有了较多的IP、产能,就有估值,就有人投资。”姚非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除了漫画作者,夏天岛的编辑、行政人员都会被投资。2018年中秋节前,编辑集体出走成立公司,此时已至狂欢崩盘前夜。不久后,平台开始大量砍稿,资本从“极度冒进”转变为“极度冷静”。

“资本退潮,每个平台都更专注于作品本身能够有商业收益的前提,去完成作品。以前大家确实会基于声量或资本(导)向去做一些东西,讲一些故事,但是后来就更现实。” 张潇认可这种转变,“内容载体首先得有能力生存下去,然后才能谈未来更多地去增值、去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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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店”在各大商场涌现,动画和漫画周边产品被摆在显眼位置。(视觉中国 图)

2017年,已在同人圈积累一批忠实读者的南天枭,加入“本格堡垒”漫画工作室,参与《武林传人》连载,负责编剧与分镜。周更或周双更的高压节奏成为常态,漫画家像流水线上的工人,分镜、勾线、上色,各司其职。两年后,《武林传人》被腰斩。“在平台资金比较充足的时候,什么样的漫画都有,甚至一些质量参差不齐的也是可以连载的。资本撤走之后,不是什么漫画都可以获得连载的机会了。”南天枭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现实证明,IP 衍生开发之路面临重重阻碍。尽管日活点击等数据亮眼,但漫画平台普遍在烧钱运营,最终因资金耗尽迎来行业寒冬。2018年下半年,陆续有多个漫画平台爆雷,包括大角虫等漫画平台在内,屡次传出拖欠稿费和欠薪的新闻。

“漫画本身就是整个二次元产业链里的‘试错环节’,现在整个市场都没能把产业链跑完整。”漫画家孙晓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以动画环节为例,国内动画,尤其是2D动画的优质产能存在显著不足,导致众多期待动画化的作品难以获得高质量的制作资源。

张潇分析,漫画IP开发难就难在慢工出细活,与互联网资本节奏不合拍。漫画生产耗时太长,以网文改编为例,漫画家带着助手苦战一周,才能转化3000字网文的内容量。IP孵化周期同样漫长,一部漫画需苦熬两三年,构建起扎实的故事基础,动画化再耗一两年,影视开发又是漫长等待。张潇算了一笔账:“一个漫画连载十年,才有相应的足够高的(衍生)价值。”

漫画IP开发从2015年至今,刚满十年,成功案例寥寥。即便《一人之下》等已成标杆,但其背后已有10至20部动画化作品折戟沉沙,影响力远未达到预期。早期行业为提振信心采取的广撒网策略,客观上也让更多项目成了炮灰。

“(平台)知道内容没有那么好,但是就要打出招牌,一年要开发10部动画,要给这个行业提振信心声量。”一名平台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互联网公司没有那么多耐心,花很多年去验证一个业务是否能够成功。”

资本或断腕离场,或套现止损。少数背靠雄厚资金的平台,开始努力自救,熬过寒冬。它们提高标准,减少收稿数量,更看重作品质量,之前为了抢占市场收录的大部分不赚钱作品也必须砍掉以节约开支。

北巷总结,资本大战给漫画家造成了几大错觉,“国漫崛起了,而且要不了多久就能腾飞了!画漫画不只可以赚钱,还能赚大钱!赚钱最快的方法是尽可能多画!作品质量不重要,作品数量才重要!”这些泡沫此后悉数破灭。

2018年11月,腾讯动漫的免费作品陆续转为付费,几大漫画平台相继宣布进入全面付费时代。

稿费的结算方式也随之变了,不再是无条件按页付钱。免费期稿费照付,进入付费后,收入达标就按分成算,不达标就拿保底稿费。后来规则再度收紧,付费收入不达标的,要么只给少得可怜的分成,要么作品直接腰斩。

张潇说,作品是否完结并非仅看数据,而是综合考量“内容定位、IP潜力及体量”。平台需平衡创作成本与商业回报,未达预期的作品适时完结,是国内外行业的常态。

“原创漫画的夭折率非常高。”陆肆贰在2017年组建工作室,2021年成立伽行文化公司。他说,数据不好的作品,通常在30至50话就会完结或停载,“一旦进入到付费环节以后,存留下来继续看正版的读者数量,支撑不住这个作品继续往后画。”

频繁的提前停更,对创作者无疑是种消磨与打击,遇到这种情况,陆肆贰的团队成员只能“感叹一下,难受几天,第二天投入到其他作品创作,自我安慰:(等)其他作品挣钱了,再把那部‘意难平’捡起来”。

这对平台与正版读者也是一种打击。一名漫画平台用户道出了其中的恶性循环:“老是看到各种漫画被平台腰斩,就更不敢花钱追连载,只有看到完结,我才敢放心充钱,但是如果都像我这样,那漫画数据只会越来越差,最后还是会有很多被腰斩。”

北巷回忆,一轮大筛选之后,绝大多数漫画家失业了,仍在坚持的漫画家也都发现上稿更难,腰斩更容易,钱不好赚了。

2019年,南天枭尝试向各平台投稿原创新作《谢幕名单》,却屡遭碰壁。最终,她自费坚持画了4话,发布在有妖气上。

曾占据国产漫画市场“半壁江山”的有妖气平台,既是国漫黄金时代的见证者,也是行业野蛮生长的牺牲品。从坐拥《十万个冷笑话》《镇魂街》等知名IP,到二度易主,2015年被奥飞娱乐以9亿元收购,创始团队核心人物于2017年相继离开,平台逐渐失去创新活力,2021年被B站以6亿元接手。

在北巷看来,漫画行业经历的正是中国互联网行业惯用的资本扩张模式——烧钱抢市场,挤垮对手再垄断提价,与当初网约车、共享单车行业如出一辙。不同之处在于,当后者通过巨额补贴抢占市场后,乘客只能接受涨价,但漫画读者面对收费,转身就能投向短视频等免费娱乐。这种高度的可替代性让漫画平台陷入两难:收费会立即导致用户流失,继续免费则永远无法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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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天枭的作品。(受访者供图)

面对付费转型困境,网文漫改似乎打开了新的机遇——借助网络文学积累的庞大读者群,为漫画平台导入新用户。南天枭将当时平台青睐的作品归纳为,“能够立刻勾起大家多巴胺分泌的恋爱漫画或者历史网文(改编)漫画。”

各大平台纷纷走上网文漫改之路,典型如腾讯动漫,在2023年由同属于腾讯泛娱乐业务的阅文集团收购之前,其业务合作关系已持续了多年。2020年,腾讯动漫与阅文动漫联手启动“300部网文漫改计划”,将知名网络文学作品批量转化为漫画形式。“数十万网文书库优选的300部作品,都是C端(消费者端)验证过的成功作品。”张潇认为,这一选择有其相应的背景,“我们整个行业,包括作者们的创作经验,在面向C端的商业性上,确实有所不足。引入网文改编,可以借他山之石攻玉;其次,(原创)好作品不够多。”

张潇透露,优秀的原创漫画作品,收益能力并不比漫改作品差,甚至更好,但后者的优势在于回本率更高。然而,这些漫改作品如今鲜少被提及,“成功案例凤毛麟角”。

在漫画产业成熟的日本市场,改编与原创作品始终保持着动态平衡,都可以得到发展。而300部漫改计划在那几年造成了两者的失衡,压制了原创漫画的生长。平台资源被这项庞大的漫改工程鲸吞,签约名额和编辑精力向其倾斜,原创通道几乎被完全堵塞。

疫情过后,不少漫画家、工作室再度感受到原创创作难度增大、平台要求收紧。2023年7月,北巷的原创漫画《这个职业并不简单》在第30话后正式转为纯付费分成模式,这意味着作品的存活完全取决于读者的支持。然而,这部上线仅一个月就被责编告知“讨论评价不错,但1.5万收藏数太少,得做好30话以内完结准备”的作品,转付费后不仅没赚到钱,每月还要倒贴三千多元。为了让作品继续连载下去,他不得不将更新频率从周更调整为月更,同时承接其他商业项目来填补亏损。

这部描绘漫画行业的自传式作品对北巷而言意义特殊,即使赔钱也想认真完成。尽管筹备了一年多,构想了丰富的支线剧情和配角背景,但现实限制还是让他不得不精简内容,集中讲述男女主角的主线故事。能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坚持40话,在他看来已属不易。

那一年,北巷始终难以把握读者喜好,对责编想尝试的下沉内容也提不起兴趣,颇感心力交瘁。面对迷茫的市场环境,他决定暂缓构思新的原创故事,转而寻求非独家签约合作或探索海外市场,以减轻压力。

到了2025年,北巷已彻底转向海外市场,在国内平台发布只为亮个版权,国内收入被视为可有可无的“添头”。他发现,非独家授权作品在国内平台几乎无法获得推荐,数据惨淡,收益微乎其微,若完全依赖国内市场,“只有死路一条”。

陆肆贰也透露,自2023年第二季度起,“付费收入一直在下跌,盗版平台也越来越多”。2025年,他们承接了许多小说漫改项目,并计划手头正在连载的三部原创作品,若后续无法出海,会考虑提前完结,专注完成漫改项目或游戏公司的商业稿。

他解释,原创作品需要长期培育才能见效,但平台不可能一直花钱支持数据平平、未能快速出圈的作品。所以,当平台请他们做漫改项目时,他们通常都会答应。毕竟漫改周期更稳,有读者基础,能为团队带来稳定收入。作为管理着40人大团队的负责人,陆肆贰的决策十分务实,“有画就画,总比没活儿干强”。

川贝曾是一位漫画杂志编辑,后来转型为漫画家经纪人,他认为正是维持专业工作室所需的巨大成本,令绝大多数工作室扛不住风险,也失去了讲价的底气,不得不依赖平台稳定的改编订单维持生存,使得“要么画改编,要么离开”的被动局面更难改变。

商业漫画作者孙晓云较早转型网络漫画,拥有头部作品与工作室,但她说自己早已身心俱疲,“原创漫画作者面对的是悖论:不开工作室,产能卷不过工作室被淘汰;开工作室,需要分出精力运营工作室,个人创作时间会大量减少,漫画的艺术性质逐渐丢失。保留创作艺术性质就会导致产量不足,资金无法支撑工作室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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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巷的作品《这个职业并不简单》。(受访者供图)

近两年,国内漫画引发广泛关注,多与负面新闻相关。漫画组合蓝雯轩观察到,漫画界曝光的问题多集中于两类,要么是精神控制,要么是收益分配、内部运营、版权处理等是否合法合规合情理。

在北京通州区东鲁村的一家养殖场内,A-soul漫画工作室曾在此运营十年。这个由创始人刘志(成员称其为“哥”)管理的工作室,将数十名画手安置在500平米的厂房内,与养殖动物共处同一空间,鼠患严重,十余人共用一台洗衣机,私人手机常被没收甚至销毁,过着与外界隔绝的生活。2008至2019年间,工作室未与成员签订劳动合同,也未缴纳社保,仅支付年人均1万至5万元的生活费。成员被要求每日提交日记,质疑工作强度者会遭到批斗。

2024年9月,前成员柳堡公开指控工作室存在系统性压榨行为。据成员私下对账估算,A-soul工作室在中后期的年收入应在1000万至2000万元之间,但作品版权始终归属于工作室,主笔们被迫频繁更换笔名。

随后,刘志等人成立的海南烛天动漫科技有限公司(前身即为A-soul)起诉柳堡网络侵权责任纠纷,2025年1月,一审败诉后,烛天再次上诉,二审将于同年7月开庭。

这些带着精神创伤离开的创作者,开始重新审视被过度美化的“理想主义”。柳堡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个人对漫画圈一贯流行的、一言以蔽之的‘理想主义叙事’是存疑的,这种叙事太粗暴片面,而且有严重的美化和浪漫化的成分。并不是所有从业者都是为了理想选择牺牲,更多是基于弱势人格、社会经验匮乏、生存面临困境等多种综合因素促成。”

从纸媒时代到网络平台时期,川贝接触过不少漫画作者,理想主义确实是这个群体的普遍特征。他分析,早期漫画作者对业界的认知往往源于描写漫画行业的作品和日本漫画家的访谈,这种认知方式催生了“殉道者情结”,认为只要活着,就应忍耐痛苦、努力工作,而不该计较待遇。

A-soul在招募成员时就有意筛选特定人群。柳堡透露,“如果应聘的人说自己是来找工作、来上班的,从一开始就会被淘汰。”工作室强调这里“不是上班的地方,是要一起去拼搏奋斗的家”。这种刻意营造的“家庭”氛围,吸引的多是大学、高中毕业生或退学者,这些社会化程度较低的年轻人更易接受其特殊的管理方式。

一名漫画工作室负责人在听闻A-soul事件后表示震惊:“这么极端、持续这么长时间的洗脑压榨确实不多。”但他也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业内“工作室负责人压榨团队、满足个人癖好的情况挺多”。

AD在2014年加入A-soul时,整个行业弥漫着“谈钱羞耻”的氛围,编辑们更热衷于谈论“梦想、热爱、初心、善良”等大词。当时行业内流传着某大漫画家曾吃泡面、最终成名的励志故事,她现在回想,仿佛在说“死了之后会上天堂似的”。

从业经历让AD逐渐认清行业现实。出道初期,她和搭档即遭遇《劲漫画》坑骗,她们在杂志上连载的《核心防卫》属于原创作品,杂志方却与她们签订委托合同,拿走了作品著作权。后经抗争,AD要回了版权。

2017年,刘志成立武汉烛天动漫科技有限公司后,要求所有原创作者签署版权转让协议时,编辑张越解释这只是为了走账,做个样子。早有戒备的AD拟定了一份补充协议,明确约定“拿走作品只为转账”,并要求双方签字盖章确认。2022年离开时,她和搭档成立了自己的公司,通过正规合同将作品相关权益全部转移。

AD深刻认识到,“要劳动法、要待遇,才能让工作室正规化,上来就‘我爱漫画我能忍我不计成本’,指望老板良心发现?没有见到过。”

当漫画家们艰难维护权益时,更赤裸的欺诈仍在肆虐。曾陷抄袭丑闻的漫画家曲志国(笔名“转轮手枪”)以玉狡文化主编身份,于2024年以“国学漫画大项目”诱骗三十余家工作室签约,随后拖欠稿费。其中,巨首工作室的画师甚至被迫贷款维持创作,直至工作室解散。当巨首工作室负责人老陈催款时,曲志国以“财务流程”为由拖延,更在结清尾款前索要作品原稿。

这类骗局之所以能持续,在老陈看来,正源于国漫作者的“通病”: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创作,与社会严重脱节,遇到麻烦总想着忍耐。他们既无力承担维权成本,更被“有活干就知足”的心态束缚。当少数人觉醒维权时,更多沉默的从业者仍深陷诈骗与压榨的泥沼。

亲历中国漫画纸媒黄金时代与资本泡沫期的姚非拉,一针见血地指出行业问题的根源:“漫画行业一直没有脱离‘我们只是一群梦想家’这么一个天真幼稚不成熟的状态。前二十多年,在资源匮乏的环境下因陋就简地生长,没有真正形成良性的行业规范。”创作者长期在“养殖场式”的环境中挣扎求生,资本涌入后,平台、作者、投资人之间形成了畸形的互害循环。

姚非拉认为,健康的行业应该是“一群人能共同创造价值,共同分享,遵循一套符合常识、符合道德规范、符合法律的规矩运行。无论存在多少问题、压力、难度、风险,最终是所有人一起来解决的。”

A-soul事件曝光后,处于风暴中心的“哥”始终未曾现身。而曾将工作室日常画进《暴走邻家》的核心成员极乐鸟,则发声辩称“为理想牺牲”。对此,柳堡感慨:“理想主义叙事不仅资本喜欢用,连受害者都喜欢用。漫画行业发展三十年了,还在用这些话术,就是鼓励大家不要成熟。如果作者还不能像正常社会人一样学会保护自己的权益,这就太不健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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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画组合Dr.K的作品《核心防卫》曾陷入版权争端,后经过抗争,拿回了版权。(受访者供图)

2018年,Buddy作品《渡灵》的动画化计划正式启动。平台方微漫画对外做过宣传,并与动画团队开始了制作。作为原作者,Buddy深度参与了前期创作。尽管没有额外报酬,她仍投入大量时间与团队反复沟通分镜细节,就画面氛围提出修改意见,经历了一段“挺长挺痛苦”的磨合期。团队根据她的反馈反复修改,最后连配音的动态分镜预览都做出来了。

然而这场协作在2019年左右戛然而止,项目被毫无征兆地叫停。动画团队向Buddy表达了无奈与遗憾,此时正值国内漫画平台普遍面临资金压力。Buddy此前已将《渡灵》后续IP开发全权委托微漫画,期待实现共赢,最终却目睹所有前期投入付诸东流。Buddy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我们不说钱的事儿,就只说他们已经做出的这些东西最后没有被人看到,我觉得真挺可惜的。”

无独有偶。2017至2018年间,漫画组合Dr.K的《猫箱反转》也曾收到平台动画化邀约。AD回忆,时任A-Soul编辑告知此消息时,她“欣喜若狂”,反复要求“有进度一定要告诉我,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然而项目最终无疾而终,AD当时以为只是“正常黄了”。

多年后,真相才在碎片信息中浮现。她们的助手从A-Soul编辑处获悉《猫箱反转》夭折的理由竟然是,“她们画得实在太好了,不想被动画化”。AD这才知道,当年的动画提案很可能只是被编辑擅自拒绝了。

漫画家们的遭遇,折射出深刻的业界问题。川贝将其概括为:“国内由于长期以来资方的强势、行业的发展速度与运营层面的高度不专业,让掌握运营权的一方往往只是在消费作品和作者的IP价值,而不是增加和维护。故而形成实际上的盘剥,也导致项目大多被腰斩的结局。”

“最青春、最有创作热情、最能熬夜的年纪都给等过去了。”AD曾坚信“我来画画,其他交给编辑”,在目睹编辑的实际作为后彻底清醒。

当等待变成徒劳,自救成为唯一出路。她自学周边设计、运营社交媒体,再到成立工作室钻研税务,商务运营的全套技能被硬生生塞进创作日程,漫画连载逐渐沦为“性价比极低”的苦役。最终为这场漫长战役画上句点的,是AD与搭档离开漫画行业、投身游戏领域的背影。

平台方同样有他们的困境。张潇于2023年底加入哔哩哔哩漫画,担任原创内容高级主编,他坦言,“当一个市场不再高速增长时,只能在平台内部面向已有受众做一些动作时,增长都是很难的。”他回溯行业扩张期,“2018年以前,大家增长都很快,那是因为平台每年有大把预算去买量。”买量制造出的好看数据,实则是“一种虚假繁荣”。

如今资源捉襟见肘,张潇提到,尽管每个团队面临的具体状况不同,但大家共同的困境是被迫要在“螺蛳壳里做道场”。运营成效往往取决于先天条件,或源于作品“本身有粉丝量基础,用户自发会做一些”,或是某些项目“小说同时改编漫画、动画,体量更大,到动画这一步平台自然会有相应资源”。

“(平台)自己有那么几个IP、小工作室还要生存,还残存了一点流量、付费在这里,它难道把这点可怜的救命粮再往你嘴里匀吗?那不可能。”姚非拉从工作室负责人的角度指出,在当下的市场环境中,团队创作的作品几乎难以获得有效曝光。

资源紧缩迫使平台大刀砍向非头部作品,更残酷的剥夺随之而来。近两年频现平台砍作品、拒付完结稿费事件,孙晓云目睹大量类似遭遇:“都是一笔糊涂账,(漫画家)就和讨薪的农民工没区别。”

法律定位的模糊将独立创作者置于困境。与平台签署的合作合同使其沦为“无业游民”,却承受双重压力。孙晓云指出:“消费用户用打工人的标准要求作者,但作者们享受不到任何政策支持,甚至没有保险,无法(申请)劳动仲裁。”超负荷运转已成行业常态,“没有节假日,睁眼工作到闭眼睡觉”,但舆论的鞭笞从未停止。创作者在远超常人的工作强度下,“却还要一直被骂不够努力”。

一位快看漫画读者在评论区感受到读者生态的恶化,“作者请假时,一片骂声,或者有时作者画的衣服颜色不合他们心意,就不客气地辱骂”。陆肆贰提到,一部更新较慢的作品,“男主在这一集被欺负了,但是正好又赶上下一次更新是两周以后,男主要停留在这里,很多读者就受不了,会批评、会喷”。在陆肆贰看来,揣摩读者喜好也是工作室成员面临的最大挑战,“读者的评论会对原创作者的心态有影响”。

孙晓云痛陈更深层的异化,“正常读者早就被这些互联网的宣泄者排挤走了”,漫画逐渐丧失文化载体价值,“变成了单纯的货架商品”。更令她忧心的是,部分作者被资本洗脑,甘愿接受“漫画作者是服务业打工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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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ddy的作品《渡灵》曾计划动画化,最终项目被叫停,合作戛然而止。(受访者供图)

蛰伏七年复出的Buddy,新作《白色海棠》与哔哩哔哩漫画的合作磨合长达一年,迥异于以往与编辑一拍即合、快速推进的情形。她最初提交了条漫试稿,编辑建议改为页漫,大纲历经多版修改,上色风格也调整为当下读者偏爱的细腻水彩风。

张潇强调,当前团队更注重与作者深度合作、精心打磨作品,而非急于上线,“希望作品以更完善的状态呈现给读者。”他解释,这包括前期充分完善创意、优化故事开头和整体规划。这一过程可能耗时较长,从创意提出到最终上线间隔一年甚至更久,其间废稿一二百页的情况也存在。平台正尝试改变过去某些急于求成的做法。

然而,并非所有作者都具备长期打磨的客观条件。近年平台进一步收缩原创项目,创作又需经历长达半年的“零收入筹备期”,令原创漫画作者陷入双重困境。北巷直言生存压力巨大,即便选择非独家合作,“上线前几期乃至十几期都是免费的,开始收费之后还要等至少一个月乃至一个季度才能收到结算单,还要再等一个月才能收到第一笔稿费”,导致“前半年投入巨大且不能指望有任何收益”。更严峻的是,非独家作品难获平台流量支持,“要优先照顾独家或海外引进作品”。

逆境之中,漫画人正在四面出击开辟“新航线”。北巷以《后人类时代恋爱真难》试水海外,作品先与德国漫林出版社签约,出版社预付款覆盖了七成助理支出。德文版上市后表现亮眼,作品登陆AniSearch平台后,跻身全球漫画趋势榜前五,和《名侦探柯南》等知名作品排在一起。他趁热打铁,又把漫画放上国内平台,同时筹备未来在日本上线。第一册反响出色,德国出版社爽快预付了第二册费用,他调整页数后,预付款覆盖了全部制作费,实现零成本开新坑。

这个模式虽然需要前期自己先垫钱,却能让创作不断更、版权不流失、收益全归自己,一举三得。北巷总结:“这是一个良性的创作循环,未来可期。”

当主流之路不通时,风格独特的漫画家不得不另辟蹊径。国内少有的枪械军事题材漫画家L.M便是如此。他的作品《少年PMC》第一季曾在《知音漫客》连载。进入第二季,L.M转向了微信公众号“有间宵夜”——这是他的经纪人川贝为合作漫画家搭建的阵地。

“把作品直接投放到社交网络上,看看有没有机会获益,这也是现在很多原创作者的起点。”川贝解释,L.M的困境在于其题材独特性,军事元素在国外虽是广受欢迎的商业卖点,但在国内主流漫画平台面临诸多限制。面对这种不契合,川贝与L.M的共识明确,主动退出了主流平台的角逐。而“有间宵夜”提供了付费连载渠道,也促成创作者“抱团取暖”。对难以屈就主流规则的漫画家而言,这里成为宝贵的生存空间。

漫画组合枯叶工房则从漫展踏出了一条路。2021年元旦,她们首次带着原创漫画《累世记》参加CP27(第27届COMICUP魔都同人祭)。在早早排队的读者热情感染下提早开售,反响远超预期。后续在微博公开内容时,转发量接近8000,成员拐棍表示,“作为原创漫画能这么受欢迎是挺离奇的事情,现在都很少能在发布作品的时候有这种数据了。”再参加下一届时,带来的即刊漫画本全部完售。她们未签约任何平台或工作室,凭借漫展积累的人气,最终于2025年出版单行本,两位成员也先后辞去工作,成为全职漫画家。

除了漫画家自身探索,运营方也在努力破局。作为全球规模仅次于日本Comic Market的同人展会,CP展正在努力填补行业里的一些空白。负责人王颖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日本展会上常有职业编辑现场挖掘新人,但国内漫画行业在这方面还不成熟。为此他们成立了工作室,主动挑选展会中的原创作者,开通投稿渠道。另外,他们还策划了短篇集项目,专门用来支持青年创作者。“多数作者只有几千粉丝,靠漫画难以维生,”王颖彦强调,“我们投入这些,是希望给行业带来微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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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第20届COMICUP魔都同人祭亮相上海。(视觉中国 图)

此外,一些年轻人正尝试建立更注重运营和尊重作者的平台,例如灯塔漫画、漫延计划、触圈等。但由于缺乏资金、经验和技术积累,目前尚处于雏形阶段。

当下的国漫,并非盛大的崛起,也非悲壮的终局,更像一艘在风浪中调整航向的航船。

“它是有周期性的,内容行业都这样。”张潇相信,真正的好作品能击破周期,长久航行,正如连载十余年的《镇魂街》,至今仍有众多粉丝期待它的终点。“B漫目前连载的头部作品收益都是不低的,创作者有相对比较好的回报,平台整个业务也是盈利的。”张潇透露,从2024年起,哔哩哔哩漫画转向以原创为主,如今每年签约几十部原创长篇作品,同时举办新人比赛,开放作者自主上传专区。

张潇强调,真正优秀的作品,就算作者没什么名气,也能借助平台的力量被很多人看到并重视。但是,达到“足够好”的标准极高,“不是说在国漫、日漫的环境里足够好,而是拿到短视频,拿到游戏,拿到所有内容行业里,它都称得上是一个好作品。”

回溯更艰难的岁月,2004年夏天,北巷大学毕业后直奔北京,一头扎进原创漫画梦。他的起点是北京西山脚下简陋的出租屋,靠家里每月700元生活费度日。整整半年,他每月完成一个短篇便投稿,退稿后又埋头创作下一篇,如此往复。

为了生存,他做过月薪2500元的网页设计,也进过月薪2000元的漫画公司,裸辞后为日本公司做外包,收入微薄。毕业五年,积蓄无几,终于开始连载《绯色安娜》,稿费仅100元一页。又逢东南亚金融危机导致日方撤资,为糊口不得不双开连载《钢铁之星》……前几年资本狂欢下,稿费溢价、约稿人踏破门槛的景象,对他而言恍如隔世。

“原创漫画、动画本就是最难走的路,”北巷说,“前几年的泡沫,只是错觉。”在他眼中,破局之道唯有一条——创作出能打通整个ACG产业链、真正破圈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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